天气一转眼便入了冬,虽然尚未落雪,但涿郡之中已然十分寒冷,云蕖几乎每日都要披着上厚厚的大氅才肯从厢房内走出去,她总会在冬日里十分羡慕蛮蛮,蛮蛮虽然大多数的时间里以人形出现,但他毕竟原身是只双头鸟,身上的每一处都覆有厚实且暖和的羽翼,所以即便是冬日,蛮蛮也只需披一件外衫做做样子即可,不像云蕖那样需要费劲地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
又是一日清晨,云蕖裹紧了衣衫,将斗篷的系带系好后,她才推门出去,刚一推开门,外面刺骨的寒意瞬间让云蕖打了个寒颤,她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动作缓慢地回过身去把房门带上。
天光乍泄,远处的天幕泛着朦胧的鱼肚白,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在这样浅淡的光线中显得颇不真切。虽说云蕖今早已经洗漱完了,她此刻还是觉得很困,她懒得挪开步子,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院中发呆,接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站在院中许久,云蕖忽然在鼻尖上感受到了一抹化开的湿润。
是下雪了吗?云蕖莫名精神了起来,她赶忙抬起头,依稀的晨光里,漫天的雪花似是柳絮般窸窸窣窣地飘扬在空中,她忍不住扬起唇角,伸手去接那雪花,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再缓缓融化。
云蕖只觉得欣喜极了。每一年她最最盼望的就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每每初雪之时,哥哥就会带她出去四处闲逛,有时是灯会,有时是集市,哥哥会给她做兔子灯,还会给她煮桂花酥酪吃……一想到这个,云蕖先是喜悦,然后整个人立马焉了下去,她兴致缺缺地垂下手,吸吸鼻子,眼眶逐渐开始发酸。
云蕖难过地想着,哥哥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他被伶舟姒关在了寒池狱里,或许连外面下雪了都无从得知。
恍然之间,云蕖在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影,她转过头看,穷奇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他一直未曾出声,云蕖也不知道他究竟来了多久。
“过来。”她听见穷奇说。
云蕖乖巧地向他走过去,站在他的身侧,不过片刻,驺吾和蛮蛮也来了。
云蕖看见这阵仗,大家全都来齐了,便问:“是准备要走了吗?”
“暂时离开涿郡一段时日。”穷奇淡淡回答。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云蕖奇怪他们怎么不在昨晚就告诉她,她想回去把行囊收拾好带上,但穷奇只是摇头说不用,此行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云蕖的行囊本就是后来添置的,除了那个装着有关琅轩消息的箱子以外,也没其他重要物品,她便只好就此作罢。反正等到了那里有什么短缺的都能再买,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云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驺吾的背,在穷奇身旁坐好,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襄安。”穷奇回答她,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是高鄢国与霄翼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
云蕖“哦”了一声,接着道:“是不是襄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很明白穷奇是绝对不会闲着无聊带着他们赶到一个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地方的。
高鄢与北曜停战已有数月,算算时间也该到了穷奇再次找寻怨气的时候了。
“嗯。”穷奇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云蕖就在穷奇身旁百无聊赖地坐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驺吾青红色的毛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可这云层之间只有一望无际的素白,看久了也就腻了。她只感觉无聊得紧,十分想找点什么话说。
云蕖看看前方,又转过头来看看穷奇,就这样重复了许多次。
穷奇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说道:“你有话就说。”
云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你怎么知道我方才是想说点什么?”
穷奇没有回答,云蕖就接着为自己解释道:“我吧……我刚刚就是感觉太无聊了,想找点话聊,不过我努力了好一会,发现我好像的确和你没什么可聊的,所以才时不时地看你几眼。”
云蕖回答的十分诚实,很快,她看见穷奇皱了下眉,神情有点冷。
穷奇嗤笑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无话可说,那就闭嘴。”
云蕖心下暗道不妙,生怕穷奇下一秒就会把她从驺吾的背上丢下去,赶忙找补道:“别别别。穷奇大人您别生气。我有话说,我有的是话说!”
云蕖瞥见四周纷纷扬扬地雪花,她眼珠一转,立即说道:“今日是初雪。嗯……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住在一个小村庄里,那会每逢初雪时,他总会给我做一盏兔子灯,我常常提着灯和他一起出去玩。有一回在外面逛着逛着,我突然发现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我以为是我把兔子灯弄丢了,急得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哥哥怎么也哄不好,结果我们俩回家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云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她的神情忍得很辛苦,下一秒,云蕖终于抑制不住,“噗”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说:“原来……哈哈哈哈哈……原来……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原……哈哈哈哈哈……”云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扶着驺吾的背,努力让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不知怎的,她今日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一直咯咯笑个不停,“哈哈哈那天……我一直都……哈哈哈没把灯………没…没带出门哈哈哈哈……”
另一边,穷奇听完了她说的话,仍旧面无表情,像是一座冰山。
过了许久,云蕖才彻底停止了发笑,她揉了揉笑得有些作痛的腹部,又看了看身旁毫无反应的穷奇,“咦”了一下,问,“你刚刚怎么不笑,是生性不爱笑吗?”
“所以呢?”穷奇不答反问。
云蕖反应过来穷奇大概是误解了自己,以为她是想拐弯抹角地求他帮自己做些什么事,虽然类似的事她干过几回,但今天她的确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与他分享这件儿时趣事罢了,不过很显然,穷奇一点也不觉得那很有趣。。
云蕖回应道:“没有所以呀,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随口聊一下罢了。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真没别的想法。”
穷奇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冷冷说道:“我可不是你哥哥,别指望我会给你做什么东西。”
“我本来就没这样想。”云蕖立即附和他说道。
穷奇斜睨了她一眼,冷淡地说:“没有最好。”
和穷奇这样一闹,云蕖陡然想到了一件她好奇了许久的事情,她平常与穷奇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唯有像今日这样赶路的时候,他们才会多说些话。因此,这显然是个问话的好时机,既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又能消磨这路途中的无聊。
“我……”云蕖出了声,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穷奇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的样子,她随即放心大胆地继续开口道:“穷奇大人,我还能不能再问个问题?”
穷奇看都不看她一眼,十分简短的应道:“说。”
“我一直都很好奇,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听见蛮蛮说……什么轩辕旧部在追杀你们。这轩辕旧部,又是些什么人?”云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只知道上古时期,有轩辕一族,并不知道轩辕旧部的存在。”
云蕖不敢直接过问轩辕旧部与穷奇的仇怨,她害怕如果惹恼了穷奇,他会迁怒到自己,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拐着弯问问有关轩辕旧部的来历。
果不其然,提及轩辕旧部时,穷奇的目光骤然冷冽下去,隐隐带上了杀意。
“你可知居于黑水之北的三苗国?”穷奇问道。
云蕖点了点头,说:“只知道一点,传闻三苗国人虽然是人身,但周身覆有羽翼,还生着一双翅膀。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轩辕旧部是他们的别称,又或是说,他们自封为轩辕旧部,取得是想要重现当年黄帝在位时轩辕雄霸天下的寄意,不过可惜的是,当年尧并未将帝位传给带有黄帝血统的延维,也就是三苗国的君主,而是禅让给了舜。这便引发了苗民们的不满,他们与王朝割裂,退居南海,从此自封为轩辕旧部。”
“这样大的事情,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云蕖惊讶地说。
穷奇瞥她一眼,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后来尧派人杀死了延维,三苗国的国君转而成了被流放到南蛮的驩头,也就是颛顼之子。驩头将三苗国迁居到了更隐秘的地方,寻常人根本找不三苗国的所在之处,更无从得知这些王族秘辛,驩头一心想与舜作对,在位时行政尤其狠辣,时常四处作乱,但他十分得民心,三苗国之外,他的拥护者一度接近了舜的子民。”
云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想说什么,但看了穷奇一眼,又立马止住了。
“你想问他们为什么会追杀我?舜又为什么会流放我,是不是?”穷奇一眼就将云蕖心中的小九九给看穿了。
云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口中支吾了一下,承认道:“我的确是有一点点好奇。但若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肯定都不是些什么好事,不提也罢。”她虽好奇,但到底不愿逼问于他。
穷奇沉默片刻,他的脸上分明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话语中却多了一丝嘲讽:“放心,我没那么脆弱。”
听到穷奇这样说,云蕖登时焦急地反驳他:“你说的不对!这根本无关于你脆不脆弱,这和我刚才想表达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侧过身来,望着穷奇的眼眸,极其认真地说道:“一块陈旧无比,甚至从表面看都已经弥合的伤疤,哪怕时间过去再久,难道揭开的时候就不会痛了么?而且,我只是好奇好奇,你继续保持神秘,这样不也挺好?”
晨光熹微,眼前人的身影似是被蒙上了轻纱般,显出几分朦胧。穷奇微微顷身,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少女的眼眸,他在她的瞳仁中清楚的捕捉到自己的影子,少女曜黑色的眼瞳里泛着莹润的光泽,湿漉漉亮晶晶的,莫名让人联想到小动物在乞怜时的神情。
这一霎那,天地无声,时间仿佛放缓了下来,穷奇的喉结微动,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他的眸中晦暗不明,就要继续向云蕖靠近。而等他反应过来这一切时,他又立刻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坐正了身体,继续望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