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的光线亮了几分,阳光顺着帘子的缝隙渗进帐内,带着难得的暖意,云蕖不敢走出营帐,便只是走到帘子附近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云蕖许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度了。在那场“洪灾”来临之前,村庄内阴雨连绵了许久,又是冬日,哪怕偶尔云层散去,窥得片刻日光,那日光也如同月华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唯剩冰冷。
一想到那一日,云蕖的心情便蓦然低落了下来。
她觉得十分愧疚。她那时明明就有机会能把哥哥留在村庄里的,但她却没有说出口。
云蕖怔怔地盯着指尖漏下的日光,思绪越飘越远,倘若她一开始便没有向哥哥与黄祖隐瞒,倘若她能够更早地意识到穷奇所言并非讽刺而是预言,倘若她再谨慎一些,不要那么同情心泛滥地救下赌场假扮的那个侍卫,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哥哥不会进角斗场,也不会与黄祖他们相遇,村庄就不会涌现那场“洪灾”。黄祖不会散尽一身灵力,村民们不会失去家园,她与哥哥,也根本不可能与彼此分别。
云蕖悲哀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间接地害了所有人。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一路走来,自己与哥哥所遭受的诸多苦难,竟然都有着自己的推波助澜。
云蕖感到难过极了,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在西昭国过得好吗?有没有被欺负?
可云蕖只是想了一会,就立刻强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她不敢去想琅轩此刻的处境,她害怕去幻想他遭受任何的痛苦,而现实却是现在无论什么都可能正真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她只能坐在这里,坐在一个离西昭千里之遥的高鄢边境,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无疑让云蕖心如刀绞。
突然,云蕖听见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紧接着,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叫道: “你。出来。”
云蕖抬眼看去。
一个红衣男子站定在帐外,他一手推着帘子,另一只手叉着腰。男子的眼瞳呈翡翠一般的深碧色,面容妖异得不像凡人,云蕖突然注意到,他的右肩上坐着一个有他半个头大小的人偶,那人偶的全身都上了一层釉色,看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会活动起来。
云蕖想起了那只周身如火一般赤红的双头鸟,于是试探道:“蛮蛮?”
“本大爷在此。”蛮蛮答应道,见云蕖迟迟没有动静,他有些不耐烦了,对着云蕖招了招手,催促道:“快点,你墨迹什么呢,跟我出来。”
“穷奇不让我到处乱走。”云蕖时刻牢记着穷奇的嘱咐,毕竟她暂时还没那么想死。
蛮蛮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他右肩上的人偶倏然大叫了起来,“叫你出来你就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云蕖这才意识到,那人右肩上的人偶估计是蛮蛮的右脑袋所化,想来两个脑袋化成人形一定显得十分奇怪,便扮作了现在这个类似于术偶师的模样。
“快、一、点、”人偶又一次催促道,红衣男子扭动了一下脖子,口中的獠牙若隐若现。
云蕖看他们的威胁不像是在玩笑,只好乖乖地向帐外走去,心下忍不住腹诽。你和穷奇干脆把我劈成两半,一人砍一半好了,整天不是这个要杀了自己,就是那个要杀了自己。她只有一个身体一条命,哪里够他们分。
营帐外的阳光很暖和,高鄢的边境似乎已经到了初春的季节,这里的积雪几乎化了个干净,草地上也冒出了不少野草的嫩芽,看起来春意盎然。
云蕖在蛮蛮的身后小跑着,蛮蛮与穷奇一样,两人都身形颀长,但蛮蛮走路的步幅非常大,走起路来像是在飞一样,云蕖若是只用走的,根本赶不上他。
走了一段时间,他们穿过了大部分士兵们驻扎的营帐,而后,在一座相当宽敞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蛮蛮熟门熟路的推开门,高声道:“我回来啦!”
随即,云蕖看见一道硕大的青红色影子向蛮蛮扑了过去,亲昵地用脑袋蹭着蛮蛮的脑袋,蛮蛮也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
云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道身影,正是今早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驺吾——穷奇的坐骑。
她紧接着环顾起四周,这座院落十分宽敞,陈设虽然算不上是金碧辉煌,但也相当的气派,院中甚至还设有假山、莲池,池中莲花盛放,鲤鱼在莲叶间嬉戏。
云蕖不禁张大了嘴巴,这里与穷奇居住的那个朴素营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继而,云蕖瞥见了院落的最中央,也是最宽敞的地方,摆着一个巨大的陶瓷碗盆,盆的边缘镶了玛瑙和金线,盆内盛着一些肉。她想,这一定是驺吾的饭碗了。真是想不到,穷奇看上去那样冷冰冰的,养起他的坐骑来,竟然活像是在养一只名贵的狸奴。
“别看了,快过来帮忙。”蛮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云蕖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云蕖又开始跟着蛮蛮小跑。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了后院,后院中养了许多的牲畜,大多是鸡啊猪啊之类的家禽。
蛮蛮随手从鸡堆里拎出一只鸡丢到云蕖面前,那鸡扑棱着翅膀落到地上,回身愤恨地啄了一下蛮蛮的鞋子,但他压根不在意。
“今天中午之前,把这鸡杀了,然后再杀十二只鸡,一头猪,驺吾要吃。”蛮蛮吩咐道,“驺吾不吃活物,不食内脏,你记得要把内脏都掏干净。”
云蕖没有动,看着那只鸡活蹦乱跳的样子,她有些下不去手。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虽然也吃荤腥,但从未眼睁睁地看着任何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然后自己却面不改色地吃它的肉,更何况,琅轩也从没有让她做过这些开膛破肚之事。
“你是可怜他们,还是根本不敢杀生?”蛮蛮看出了云蕖的犹豫,不屑地嘲讽道:“它们在驺吾的眼里只是肉,它需要肉才能活下去,所以它必须吃它们。同样,你在其他人眼里,可能也只是一块肉,你若不杀生,不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存,将来又如何有能力在把你当肉的那些人手中逃脱?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如此。”
蛮蛮讥笑一声,继续说道:“倘若你是不敢杀生,那就更可笑了。你不杀生,有的是人杀生,没准别人下一个来杀的就是你,难道到时候人家的刀都抵在你的脖子上了,而你却因为不想杀生便不做任何的抗争,就这样任凭人家把你的生命夺走?依我看,那你不如别当人了,去当一抔地上的土好了,日日被人踩在脚底都没有丝毫怨言!”
云蕖沉默了许久,内心深处的自己实在不敢苟同蛮蛮的观点,她始终觉得他的话太过残忍,但实际上她却不得承认蛮蛮确实没有说错,生活并不是美好的话本,也不是小孩子间的扮家家酒,大荒内的危险无处不在,她从前一直都被哥哥保护得太好,手上未曾沾染过血腥,那时她无忧无虑,只要蜷缩在哥哥展开的羽翼之下,就什么也不用想。
可现在不同了,哥哥已经被抓去了西昭,她只有孤身一人,若她还是一直维持着曾经的模样不做任何的改变,她只会就这样永远止步不前,别说最后能不能救出哥哥了,就连能不能保住自己这一条小命都是个问题。
云蕖想,她要快快成长起来,为了以后她也能有能力保护比自己弱小之人,为了有朝一日与哥哥重逢时,她也能够像哥哥从前庇护自己那样反过来保护他。
“蛮蛮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吩咐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的。”云蕖温吞地点了点头,转头在后院中找了个木盆,几把刀,然后又去拿了个矮凳坐下。
蛮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似乎没有想到云蕖会这样听话,他本来都准备好了若她继续说不,他就立即显出原身,恶劣地恐吓她,最好能让她害怕得直哭。他平时最喜欢吓人玩了,以前没有被轩辕旧部追杀时,他就时常会溜到人族居住的地方露出原身来吓那些人族的小孩,回回都把他们吓哭,看着那些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要找爹娘去的时候,他觉得特别有意思,简直好玩极了。
他曾经还有一个好友叫做鬼车,也就是九头鸟,他们从前经常结伴去人族的领地,他去那里逮着小孩就吓,鬼车则去院中偷人族的晒在院子里的苞米还有谷子吃,有时候还会径自闯进门去把他们剩下的饭菜统统吃掉。说起来,其实鬼车原本应该是十个脑袋,有一个脑袋就是在去偷苞米吃的时候被那户人家养的猎犬给啃了下来,据说那猎犬似乎是天狗的转世,力量非比寻常,将鬼车的脑袋直接生生啃了下来,鬼车的第十个脑袋从此就血流不止,伤口一直没能愈合。
自那以后,鬼车无论去哪都会落下几滴血迹,有些人是自己本来就倒霉,在鬼车来过后的几日家中出了些什么变故,有些人则是喜欢夸大事实,胡编乱造来吸引他人眼球,大家传着传着,鬼车就成了不祥的存在,说什么鬼车曾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夭折了,它悲痛欲绝,从此就变得疯疯癫癫,时常在人间游荡,遇到别人的孩子就在他们的院中留下几滴血迹,预示着这个孩子被它盯上了,来日就会把他掳走。还说它时常会把孩子吓哭,反正传什么的都有。
在蛮蛮看来,鬼车只是一只贪吃人族食物的九头傻鸟罢了,它一直到被轩辕旧部的人杀死之前,都未曾干过什么坏事。更何况,要说把小孩吓哭,明明喜欢没事吓吓的小孩是他这只双头比翼鸟。
不过都一样,不管是他还是鬼车,到最后都背上了“不详”、”凶兆”的名号,只不过他比较侥幸,比鬼车多活了几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