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百年,他一直在找她。
事态的发展远超帝鸿的想象,他不知道村子被封,也不知道那些害怕染病的人会干脆一把火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
等他回去的时候,除了一地焦土,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废墟之间,忽然察觉心跳剧烈,一下一下,周遭一切变得无比安静。
那日,村周十里血流成河,腥红的雾气遮云蔽月。待仙门闻风赶至,此地的死灵怨气已浸透草木石岩,数以万计的妖物满地乱走,花了三天三夜也绞杀不清。仙门无法,只得先行围锁,待其受百年天地之灵净化。
帝鸿将地府翻了个底朝天,他不相信江穗禾死了,他下的毒蛊不会伤她,可他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愈发焦躁,偶尔陷入诡异的平静。梦醒时分,那股若隐若现的草药香仿佛近在怀中,可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他在轮回道中一遍遍寻觅,独独没想到她会身处神庭。
望着那一身绯红嫁衣的女子,他晃了许久的神,摸索到狂跳的心率,身影迅疾闪去。她的剑光劈向袭来的人,却被空手握住,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江穗禾也愣住了。
连山鹤凝的声音如风般消失在身后,她从九重天上,坠入虚妄海中。
他的手似铁钳,她挣脱不了半分,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穗禾。”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嘴唇一抖,忽然落下两颗晶莹的眼泪。
他一顿,俯身吻去她的眼泪。
“他也这样亲过你吗?”他问。
他当然得不到满意的回答,神庭的热闹情形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碍眼的喜服被一一剥去,魂牵梦绕的气息萦绕鼻间,他埋首闭眼,倏然庆幸没有再晚一步,江穗禾还是他的。
魔域绝不会容许一个神族的存在,可无人敢违逆帝鸿的意愿。重霄之上的神女,被他圈养在朝露山顶的清池宫中,不许任何人接近。
事已至此,他不需要再伪装。这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及无数被他掏干净血肉的傀儡。
这个可怜的姑娘起初还存着几分希冀,以为他只是一时误入歧途,还想着要拯救他,承诺会找办法帮他进入轮回成为六界中人。
而她得到的是帝鸿的蔑笑。
六界有什么稀罕的?他要的,是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待看见宫殿地下被他关押的活人和已经剥离血肉的死人傀儡,她终于明白,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邪物,是残余混沌生出的灵识,他天生主宰毁灭与再生,而在这两者中,他选择了前者。
可为什么要困住她,是为了杀死她?还是也要将她做成傀儡?
发凉的身躯被搂入怀中,紧紧贴着炙烫的胸膛。他的声音落在耳边。
“穗禾。”
“我一直在找你。”他听见她的心跳了,那样急促。
帝鸿以前只想要一样东西,但现在他发现多了一样。
他要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完全由他主宰的新世界。
以及,完全只属于他的江穗禾。
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愉悦漫上心头,似乎哪里柔软地塌陷了一小块。
他亲吻她的发丝,听见她微微颤抖的声线。
“阿江——”
他很久没有听见她这样叫他了,心底某条枝桠翘了起来,可是听见她下一句,“跟我回去吧,现在不算晚——”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手很用力地掐住她。
她抬眸,熟悉的脸,陌生的目光。
片刻,帝鸿笑了一声,松开她,却只是松了一半,带她来到另一间监牢。
她被迫着靠近去看,他阴恻恻的声音像一条湿腻的蛇滑过手背:“熟悉吗?”
牢内的人正倒地痛苦呻吟,裸露在外的皮肤溃烂成苔藓般的肉泥。
江穗禾身体一僵。
几百年前,在她还是个凡人的时候,曾亲手埋葬过几十具这样的尸体。
她的脸色,一瞬惨白如纸。
他贴着她的耳畔,轻笑:“这样,还想拯救我么?”
一把锋利的剑刃瞬间没入他的心口,然而他看着出剑的江穗禾,微微勾唇,握住她的手捅得更深。
“你杀不死我。”
六界的规则对他无用,生与死拉到漫长的界限,不过一念的抉择。
他恨她怜悯的眼神,一旦想起那日她和另一个人并肩同立的模样,便妒恨得难以自控。凭什么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妄图来拯救他,或是惩罚他?
他不需要她的救赎,他要她从云端上下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近乎疯狂的掠夺和占有,黎明之前才消止。
如云如雾的轻帐被风撩开,床塌上的女子望着自己脚腕不知何时系上的银铃,微微一怔,却是怎么也扯不开,手心被细线割破,血和泪混在一起。
清池宫里空寂得连呼吸都可以听见,傀儡们不会说话,死白的眼睛望着她。
蜷在角落里阿绒将昨夜混乱中踢远的绣鞋衔来床边,低低哀叫一声,低头去舔她手心的伤口,丝丝灵力覆在上面,帮助愈合。
可它阻止不了她的眼泪,只能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怀里,企图给予一点点温度。
外界的战火依旧纷飞,殿中的铃声却彻夜难休。帝鸿放纵自己沉溺,发现江穗禾安静得连他都捉摸不透。
他打量着她,她也这样注视他,有时他会窥见一丝隐秘的痛意,但这些比起她留在身边的愉悦简直无关痛痒。
“我们可以一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他将她的手邀到唇边,吻了吻,“由你来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
而她还是那样,用一双澄澈如宝石般的眼瞳,不知是不是在看他。他随心所欲变换面貌,但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习惯真容,似乎这样还能回到从前旧梦。
空灵的叮当声随着赤足行走的神女回荡在殿中,她坐在露台边沿,透过半扇纱帘往上看去。
这里看不见人间,更看不见天穹。
阿绒安静地跟在身后,看着主人发怔的背影,不知道她已经做出了抉择。
她握着自己的佩剑,捅进了自己的脖子。
血漫过木质光滑的地板,染红阿绒的白毛,也染红被凄厉犬吠引来的男人的双眼。
他接住坠落的人影,恍惚回到那片焦土之上,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是他真正的血,奇诡的气息令她本能抗拒,他掐住下巴,逼着喂进她嘴里。
喂了很多,甚至溢出来不少,脖颈上的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的面色不再苍白,唇边似乎携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后来帝鸿才知道,这不过是她设下的一局。她拿自己作赌注,算准他不会袖手旁观。
那些融进她身体里的魂血,成为杀死他最好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