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触手和他的月光 第2章 第 2 章

“柔骨美人”，听起来多像是武侠小说里的玩意，明明四肢健全，却柔弱无骨。毒素腐蚀了他的神经，软化了他的肌肉，他还有意识，但他坐在座椅上，别说站起来了，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有“人”在打扮他，长着兔子耳朵的和手上带蹼的人，明明是人形，却是奇形怪状的模样。他们忙着为他擦洗身体，忙着为他刮脸，为他整理衣衫——他从不知道，他还可以这样毫无尊严地被人翻来覆去地捯饬。

隔壁的笼子里，背上生着翅膀的女子正在害怕地哭泣，但是那啜泣声犹如莺啼。再远一点呢？头上长角的马，被藤蔓缠绕的孩童……

等闻硕再次睁开眼之时，世界，就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了。

有种穿越了的不真实感，但一切，却又真真实实地展现在他眼前。

若是他身体健全，也许闻硕还有闲情逸致好好欣赏，毕竟原来这世界比想象中缤纷多彩，原来他活在一个奇幻的世界中。但如今……

头痛在不断叫嚣，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打了膨大剂，酸涩异常，只恨不得把骨头撬开来，好将里面的东西清洗干净。

闻硕再次试着蜷缩手指，他胸口急促，用力到手指都有些麻痹，但结果，依旧是他安然地坐在座椅上，被一个蛙形人抬起手，整理好了衣袖。

明明意识是清醒的，为什么，连说话都那么辛苦呢？

赵辰阳把自己当货品卖给了这个非人的拍卖场。

货品，他闻硕。

“那是你们人类的事，我们只管收货。”多可笑啊，当那个老虎头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竟连反驳都说得断断续续。

人偶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人偶？

“我……病了，会……死。”那时，闻说这样说。

“很多宠物都会死。”老虎头漠然道。

闻硕的眼睛通红，若是赵辰阳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要咬断他的脖子！不……闻硕嘴唇都在颤抖，也许，他根本做不到。

闻硕早已试过咬自己的舌头，但是他至多能感受到疼，连一点皮都咬不破。他悲哀地发现，也许他只能希望脑子里的是恶性肿瘤，否则，他已不能自己选择死亡了。

“我们为什么要花力气打扮这个人类？”兔子耳朵问道，“人类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脊椎动物却没有脊椎吧。”蛙形人无所谓道，“好了，好好干你的事，你不想被拖上台吧？”

于是他们不再言语，直到闻硕见过两次面的老虎头缓步而来：“弄好了吗？马上就轮到他了。”

兔子耳朵和蛙形人退到一边，拱手而立：“已经完成了。”

老虎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闻硕，满意地点头：“还不错。”至于对方眼睛看着自己，嘴巴轻微开合却说不出话的模样，和他什么关系？只要能卖钱就好。

“你很幸运，”在被推上台前，老虎头这样对闻硕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这世界的真实模样，现在，你要看到了。感到荣幸吧。”

闻硕嘴角微微翘起：“去……你妈的……”

在老虎头不以为意的目光中，闻硕这个商品，被推到了众目睽睽的舞台中央。

这的确是个拍卖会，华丽的舞台，刺眼的灯光，以及舞台下熙熙攘攘的华丽人群。有的人坐在宽大柔软的皮椅上，还不忘和身边的人调笑，而二楼，是被帷幕遮蔽的雅间，掩盖了其后主人的面目。

这些拍卖会的客人都带着面具，人类还好，一些非人的生物，哪怕戴着面具，依旧能看出对方的种族。长着非人的耳朵的，怪异的四肢的，一眼望去，反倒是纯人形占了少数。

这的确是一个闻硕不曾知晓的世界，也是，他如今并不愿意接触的世界。

“各位贵宾，这是最新的产品，‘柔骨美人’。它是人类世界研制出来的最新玩意儿，请看，”猫头鹰的主持人抬起闻硕的手，“虽然四肢健全，却柔弱无骨。您不用再担心饲养的人类会逃跑，这世上，还有比‘柔骨美人’更贴心更听话的宠物了吗？”

台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有的人似乎有些兴趣，有的人，则是漠然和鄙夷。

闻硕仿若一个精致的人偶，乖觉地坐在那里。灯光将他衬得格外柔和，一身笔挺的西装，在胸口的口袋里插了一株娇艳的粉玫瑰，如果不是他一脸的目无表情，说像是要去迎娶新娘都不为过。

“长得倒是不错，不过怎么喂养？难道还要我以后一口一口喂给他？真麻烦，比我之前死了的人类更麻烦。”

“就当是条狗喽，那么上心干嘛？你手上死的人类那么多，不差这一个。”

“我倒是蛮喜欢武侠小说的，不过，为什么不是个女的？男的我要怎么用？”

“男的也能用，就看你喜不喜欢了。”

“搞什么，什么‘美人’，就是买了个活人偶，还容易死，后面的拍品有趣多了。”

零零碎碎的话语，不断打量的眼神，在如针扎的注视下，闻硕用尽全力，嘴里终于尝到了一点血的味道。但至多，也只是如此了。

看着有人终于举牌，闻硕感到的不是轻松，只有对未来日子的绝望——当一个人拼尽全力，却发现只能当一个有意识的植物人，还有谁能冷静？

眼前陆陆续续有人举起牌子，他们报的是数字，又好像不是。

闻硕已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华丽的灯光外，是无尽的黑暗，像是张开了嘴的巨兽，只等着闻硕陷入进去，尸骨无存。

身为人类，只是长得俊俏些，身体特殊些，故而想拍下闻硕的买主并不多。随着价格的升高，牌子陆陆续续少了下去。闻硕精神恍惚地坐着，直到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大吼起来，他才发现，竟还有两名买主在竞价。

其中一人身形尤为魁梧，哪怕面具遮挡，也遮不住那蓬密的黄褐色鬃毛，还有一人，则显得俊秀许多，只是露出的狼耳，也显示了对方并非人类。一狮一狼，为着闻硕的归处针锋相对着。

“够了，”那狮子不满道，“你一个狼妖争什么争？难道你也对人肉感兴趣吗？”

而那狼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偏头示意身边的服务员，然后，那服务员便又举牌打出了一个高价。

在场所有人看戏一般看着这场竞拍。闻硕也看着竞拍者，伴着嘴里的铁锈味，他一瞬间有些想笑，又一瞬间却是想大叫，去把眼前这可笑的一切都撕碎。

想死，为什么不能死？如果真的没救了，还不如死了好！

他这一辈子已经够可笑的了，为什么惨淡收场都不被允许，反倒是要以这种可笑的方式迎来终结？

够了，真的够了！

猫头鹰情绪高昂起来：“现在两位贵宾寸步不让，这‘柔骨美人’究竟花落谁家，我们拭目以待！”

狮子气急败坏起来，那头狼看着也是气息不稳起来，随着价格不断攀升，正有一方要选择放弃时，忽而，灯光灭了。

突兀地，毫无准备地，光芒不见了，深重的黑暗包裹上来。有许多人惊讶地想要起身，却是黏着在座椅上难以行动。阴冷的、潮湿的气息，像是潮汐，不知不觉间吞没了陆地，也吞没了毫无防备的众人。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似乎可以拧出水来。有人做出了惊恐万状的模样，他们似乎在尖叫，但他们的尖叫是无声的，像是被暂停的默剧，人体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扭曲着。

闻硕身边的猫头鹰冷汗直冒：“这是怎么回事？喂，喂？”他摸着耳麦，却听不到里面任何声音，“该死的，谁敢来这里闹事！”忽然，他住了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东西。闻硕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是……是您？”猫头鹰不敢置信道，他全身猛烈地颤抖，后退一步，却又慌忙站直了身体，“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啊……不不不，请饶恕我们，竟然不知道这里有您感兴趣的东西……”他讨好地谄媚，神情却是带着难以掩盖的惊恐。

猫头鹰原本还能硬挤出一张笑脸来，但随后，他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羽毛一阵变形，有血丝顺着脖子往下流淌。猫头鹰发出嘶哑的喘气声，活像忽然苍老了数十岁：“您……您是想要……”他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唔……求求您……饶了我，我……我……”

猫头鹰的声音越来越恐惧，闻硕看着他好似被隐形人抓着，连脚都脱离了地面。

先前还是各种奇幻生物，现在，是要上演恐怖片了吗？闻硕漠不关心地想着，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猫头鹰剧烈挣扎起来，任谁面临死亡，都做不到心甘情愿。也因为猫头鹰离闻硕很近，所以他挣扎时不注意的一脚，便踹倒了闻硕所在的椅子。

闻硕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往旁边倒去。他下意识地闭了眼，只等着与地面来个迎头痛击，但下一刻，他没有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却是砸在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里。

柔软的触感，海绵一般厚实，丝绸一般顺滑，滑溜溜的。闻硕睁开眼，发现自己毫无形象地趴在离地面十几公分处，被个无形的东西接了满怀。

什么东西？闻硕眨眨眼。他的双臂被卷住，身体被侧翻过来，然后腰上被什么撑起——他已半坐了起来。

眼前，除了倒在地上抽搐的猫头鹰，舞台下，已什么都看不到了，活像是整个空间都被黑暗所吞噬。

“……谁？”闻硕试着开口。

静默，而那边厢的猫头鹰小腿抖了一下。

要不是闻硕的背部被温柔地支撑着，他真的以为身边没人了。

“来救我？”闻硕又问道，“我们……咳咳……认识？”

依旧无人回答。

他这是碰到一个好心的……“鬼先生？”闻硕试探道。

这次终于有东西回应他了，有什么自背后缠上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自被打针后一直叫嚣着的头疼，忽而停了，骨头间那种密密麻麻的酸涩，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闻硕什么都看不到，眼角却是酸涩起来。

“睡吧。”他听到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