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娴。”
“想必你应该还认识我,对吗?”
风微微翻起桌面上的纸质台历,“2095年12月18日”的字迹也微微模糊。这张桌子上还有很多复古的东西,比如铅笔、诗集,和一打各式各样的建筑图纸。
“对。”
年轻一些的明娴答道。
在她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这张脸经过了岁月的雕刻,却没有显得沧桑,而是显得更加平和、慈祥。
作为人类基地的公民——不,应该是作为人类的一员,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这张脸。她对这人的来意早有预料,微微不快道:“您有什么问题吗,宋主席?”
宋雨泉却不在意她稍稍带刺的语气,笑道:“年轻人啊,别这么爱生气。这几年,阿娴不是玩的很快乐吗?”
听见这个称呼,明娴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监视我。”
“不是‘你’,而是所有和你一样的人。”宋雨泉含笑纠正道,“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等公民,阿娴这几年过得真是潇洒啊。艺术设计、文学导师?听说你还收了一个私人学生。”
闻言,明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好在宋雨泉没有展开来说的意思,她心下松了口气,开口却冷硬道:“您这是要逼我回去?”
“阿娴,我看着你长大,你也知道,你是所有一等公民中我唯一内定的继承人。”宋雨泉叹了口气,避开了她的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吗?我问你,‘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明娴垂下眸,目光有些悠远又有些失神。过了半晌,她轻声道:“记得。”
“‘既然只能救一半,还不如不救。把大船拆了,换小船逆流而上,全城人一起把堤坝补上,才是根本所在。’”
“这就是了。随后我问你,‘你怎么让全城人一起帮你?’你说,‘那就先抽签,让没抽到的那一半人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时候提出拆穿补堤的方案,他们一定狂热赞同,连拆船都效率加倍。’”
宋雨泉回忆着道:“‘至于剩下那一半,坐船离开的指望没有了,那么,他们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留下来,听我号令。’”
“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天生的领导者,后来的基因导向期也完美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曾经以为我懂你,阿娴,你要的不就是站在万人之巅,用你的能力去领导这个时代的步伐吗?这不是你年少以来的梦想吗?”
明娴仍旧沉默着,墨色的眸子很深,藏着一分几乎察觉不到的纠结。
宋雨泉端详着她,继续道:“我一直都对你很放心,哪怕你选修了什么文学设计专业,我也从没有干涉过你。可是现在,反慑党这么猖獗,你告诉我,你真的看得下去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可是宋老师,反慑党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有压迫必有反抗,有反抗必有战争。早该认清的。”
“但你至少不会向他们妥协。”宋雨泉淡淡望着她,“我准备卸任了,阿娴。最高审判庭的意思是,在这之前我必须找到下一任接班人,并且至少给她五年以上的观察期。”
听明白了宋雨泉话下的意思,明娴道:“宋老师,您怎么了?”语气隐隐担忧,是她本不该外露的、情绪的体现。
“身体不行了。最多还有六七年。”
“……”
一阵沉寂的、令人恐惧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明娴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是什么令她深恶痛绝的东西一样,蹙紧的细眉暴露了翻江倒海的内心。
宋雨泉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意思也极简明:要么跟他走,不要继续在这里玩逃避的游戏。要么永远留在这里,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
——当然了,她也知道,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我……”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宋雨泉真的足够了解她,她天生就像有独特嗅觉的野心家,权力对她仿佛是本就该拥有的东西——她能听见自己内心对那个最高位置的渴求。
“我……”她想说我愿意,愿意跟你走。可是话到唇边,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纤细的、温柔的背影。
那是两年前,她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从两个人见面的那一刻起,明娴就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那种模糊而笃定的情感,像浓雾天的植物,妖娆而舒展,牵引着她的内心。
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宋雨泉终于缓缓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了。”
“宋老师!”明娴倏地站起。
“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半点领导者的分寸吗?”宋雨泉仍然没生气,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惋惜,“为了一个女孩子?”
明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乃至灵魂都冻结在这一刻。
宋雨泉叹息道:“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你自己说了,我监视着你,不是吗?”
“你想干什么?”
“你这么问,我当然没办法正面回答。但我希望你清楚,作为你的前辈以及老师,我不会干涉你的情感问题。但同样的,如果这个人已经严重扰乱了我的计划,”他温和道,“我当然会为你抹除你既定道路上的所有障碍。”
他用的词是,抹除。
明明是冬日阳光充足的上午,明娴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仿佛长到这么大,她才第一次认识了面前这个老人一样。
“你别动她。”她的声音终于沉了下去,眉眼微微向下压了压。这是一个透着攻击性,令人感到压迫的表情。
可是宋雨泉偏偏像没看到一样,温声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天真……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恐怕不一样吧,”明娴道,“您年轻的时候大约不会对老师动手。”
“是不会,因为我有更好的解法。怎样不能折磨一个人呢——毁她所爱、摧她信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阿娴,叫她死才是最劣质的思路。”他像是没看见明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用最温和的声音笑着道。
这一刻,一个前所未有清晰明了的念头在她心里产生:
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敢拒绝,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
“其实,我们没必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个女孩子——我也并不想动她。我会给她安排最好的文学系教授,慕佑宁,你一定听说过。”
“阿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他叹息着说:“三天。我要你的答复。”
*
明娴的心从没这么乱过。
她知道宋雨泉隐藏在温和表面下的偏执,她一直都知道——或者说,作为人类的领导者,根本就没有谁是真正温和的。他们之中,也只有蓬勃的野心外露与否的差别。
她同样也深知,如果宋雨泉想做掉谁,那个人可以犹如从来没有出生过。
——她亲眼见证过,也亲自做过帮凶。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闭上眼睛,把头深埋进双膝间。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老师?”
见明娴这种反常的模样,手的主人并没有询问,一阵窸窸窣窣后,将一件带绒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明娴定了定神,再抬眸时已和往常别无二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看老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折回来看看你。”少女的声线温温柔柔的。
“作业呢?”
“都写完啦。”
“那……”
“老师,你感冒了?”少女打断了她的没话找话,凝神俯下身,动作柔和地牵住她的手,“手好冰啊。”
明娴望着她,没说话。台灯的灯光昏暗,深深浅浅的光线在两人身边下陷,圈出暧昧错落的阴影。
她几乎是奢求地希望这一刻延长一点,就一点。可是下一秒,少女就松开了她的手,神态自若地走到了茶壶前,似乎刚刚就是一次学生对老师的例行慰问。
等她重新走回她身边时,明娴仍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动静。
于是,少女就轻轻地半跪了下来,用一种仰视的、含笑的目光,凝望着明娴的眼睛,出声提醒道:“老师。”
明娴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在昏黄灯光拉出的影子里,就像蝴蝶振翅。
她伸出手,刚要接过那杯水,少女的动作却微微闪避了一下,眸中盛着细碎的星辰:“等一下,有点烫。”
说完,她垂下眸,对着杯沿轻吹了几下,最后一次,唇边却状似无意地微碰了一下杯壁。
“可以啦。”她重又抬起头,用那种柔软至极的目光投向明娴。
明娴的视线却迟迟锁定在那一小片、被轻轻碰过的杯沿。
半晌,她从少女手中接过茶杯——就在交接的那一刻,那么微妙地,杯子在她手中稍稍转了一个角度。
然后,她垂下眼睛,将杯子送到唇边,只犹豫一瞬,喝了下去。
说也奇怪,明明那一小段杯壁与别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可就是有一些东西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此刻错落的阴影。
毫无来由地,明娴轻声问道:“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
洛翎抬头看着她,没有讶于如此跳跃的话题,而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做。我选不出来。”
“如果一定要选呢?”
“如果一定要选啊,”十四岁的洛翎弯了弯眼睛,“我大概会把船全毁了吧。”
明明说的是这种话,明娴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了然点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生与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也永远没有资格决定。”
洛翎单手支着下巴:“嗯,其实还有个原因。对于死亡的那一半人,我们无疑都是罪人——而对于活着的那一半人,他们将永生永世背负着罪孽,痛苦地活下去。”
“既然这样,与其迟迟做不出决定,还不如找到根本,把问题本身推翻,一刀两断。”
“可是这样就不痛苦了吗?”明娴问。
“怎么说呢,死亡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忏悔。”她回答道,“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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