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仍旧眯着眼打量着帝骁,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挥了挥手示意帝骁退下,却见帝骁仍旧站在原地,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做下决定,垂首继续道:“孙儿还有一事要禀。”
“哦?”天君的语气里多了些好奇:“何事?”
“东海神君谋逆一事,帝凌已经伏诛,陌离尚在追捕,但孙儿以为此事还有一些人牵涉其中,应当及时处理。”帝骁面无表情,声音里没有丝毫留恋:“当初陌离前来九重天寻找帝凌,尚为帝凌夫人的素娆对此也知情,他们之间的谋算想必她也有所参与。为绝后患,孙儿请求将她一并处置。”
天君听闻帝骁此言,诧异地坐直了身子,不过很快他便心下了然,欣慰地对帝骁道:“很好,你终于做出决定了,看得出来你已经做好准备。”
他苍老的声音里有些许如释重负之意,似乎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帝骁瞬间反应过来,天君所说的做好准备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君实在是太老了。
在今日之前,帝骁其实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端坐于九重天宫的统治者从来都是威严的,他的雷霆手段从来没有因为年纪渐长而有所改变,人们也因此总是忽略他的年纪。
大家对他的统治习以为常,早就忘记他已在位太久,忘记他也会有羽化的那一天。
可是今天,听着天君苍老的声音,看见他身上怎么也掩不住的疲态,帝骁忽然就有所了悟。
他知道自己蛰伏等待了许久的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亲手铲除余下的障碍。
也正因如此,天君才会意味深长又颇感欣慰地说出那句话。
他认为帝骁终于做好准备成为如他一般的孤家寡人了。
想要坐上九重天宫至高的位子,就必须要耐得住寂寞。
这是他奉行了一生的准则。
他用这条准则要求着自己,同时也用它考验着他的继承者。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素娆,玷污了天族声名的人,他如何容得下她。
之所以留她一条命,是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帝骁的软肋。
他的继承者怎么可以有这样一个明显的软肋?
所以他留下了她,将她作为最后一个考验,考验帝骁能否真正断情绝爱,亲手割去自己的软肋。
现在看来,帝骁的确是做好准备了。
素娆一死,他便是九重天宫名正言顺的储君。
什么血缘亲情,在储君之位面前都是虚幻的。
“你既已想清楚了,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天君将身子往后一靠,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也暴露出他的疲惫:“本君相信你能够处理好,这便去吧,结束之后尽快回来复命。”
帝骁颔首,转身朝龙渊之狱走去。
天君已经彻底向他放权,他自行调用了一队天兵,带着他们进入龙渊之狱,往素娆所在的牢狱而去。
素娆见到帝骁自然是欣喜的,可是在看见帝骁身后的一队天兵时,她刚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她从帝骁的表情读出了他的来意。
不待帝骁靠近,她便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靠在笼子的角落护住怀中的婴孩。
帝骁见她如此防备,禁不住嗤笑一声顿住脚步,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她,眸光越发冷冽。
这是母子两人第一次以这般势不两立的姿态对峙,不似亲人,倒似仇敌。
“天君说得对,什么亲情血缘,全都是虚妄的。”帝骁冷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天兵们上前:“先将她怀里的那个孽种拿下。”
天兵们听从号令走上前去,却在靠近素娆的一瞬间被她周遭突然亮起的白光击退。
帝骁蹙了蹙眉,拂袖击碎那道白光,却见下一秒光芒重新聚拢,形成半透明的屏障,牢牢地将素娆护在里面。
喝退天兵,帝骁召出归墟,再次一剑将白光击碎,然而那道白光几乎在破碎的瞬间又重新凝聚起来,形成一道新的屏障。
见到归墟也奈何不了那个屏障,在场的天兵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帝骁没有继续出手,他持剑冷眼观望,片刻之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他的笑容与声音都是淡漠的:“借助妖丹,以燃烧寿元为代价铸起这样一道屏障……你难道不知这种做法如同杀鸡取卵,很快你就会燃尽寿元而亡。”
其余人在听到帝骁这番话后也露出了然的表情,与此同时还浮现起一些难以掩饰的轻蔑。
他们将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到素娆怀中的孩子身上。
“大妖的妖丹……”帝骁也望向素娆怀中的婴孩,眼神里尽是厌恶:“是这个孽种的父亲留给你的?”
没想到九重天追杀多年的大妖早已陨落,他还将自己的妖丹留给了素娆。
素娆在白色光芒的笼罩下抬起头,直视着帝骁,对他道:“他是你的弟弟,不是你们口中的孽种。帝骁,无论你接不接受,都无法否认他和你拥有同一个母亲的事实。”
帝骁怔了怔,然后状似随意地一笑:“是么?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母亲了。倒是您让我大吃一惊,在龙渊之狱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不仅没有反省,反而越发的不要脸面。”
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自轻自贱。”
素娆没有被他这番话激怒,她的表情始终是平静的:“其实你一直都很在意,你和这个孩子流淌着一半同样的血脉。你自诩拥有天族血脉,因而高高在上,可那又如何呢?”
她问帝骁:“孩子,拥有天族血脉,那又如何?你过得快乐吗?你所做的事情有一件是出自本心么?”
帝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的天兵们出去。
待他们全都退出,此地只余他与素娆时,他缓缓俯下身,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母亲,在您与那妖孽苟且被打入龙渊之狱前,我一直都是快乐的。”
“您不记得了吗?”他反问素娆:“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是你们剥夺了我的快乐,何以现在还要反过来责问我?”
“我剥夺了你的快乐?”素娆重复了一遍帝骁的质问,她埋头思索片刻,然后再次抬首发出一声冷笑:“那么又是谁剥夺了我的自由?”
她死死地盯着帝骁:“你曾经问过我,是否其实我根本就不爱你的父亲?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何止是不爱他。”
素娆一向温婉轻柔的声音里多了些不加掩饰的恨意:“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憎恨他。他自恃天君之子,身上流淌着天族血脉,便可以将旁人都视作蝼蚁。”
“在这九重天上,我是血脉低贱的凡人,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们可以肆意地践踏侮辱我。可是在来到九重天之前,我也是快乐的。没有人会看轻我的血脉,没有人会指责我的无能。”
“帝凌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我只不过是被他强行抓到九重天上来的俘虏。他赏我一个夫人之名,冠以我虚无缥缈的宠爱,于是他在我身上做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提,他干干净净好不无辜,我却背负骂名被泼尽脏水。”
说到这里,她近乎是在乞求帝骁的共鸣:“而你现在甚至还要剥夺我恨他的权利吗?”
帝骁静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她,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表情,仿佛是在今日才真正认识她。
她控诉着他的父亲,同时毁灭了他印象中的母亲。
宛如一只向来人畜无害的小兽,终于露出獠牙展现出真实的一面。
帝骁注视着她,觉得陌生又熟悉。
他似乎在什么人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可惜现在他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过了许久,他问出一个于他而言很关键的问题:“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我们才做下这些事情?与那妖物苟且,生下这个妖孽,都是为了报复我们吗?”
在听见帝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素娆便清楚了,他永无可能共情她的处境,尽管他是她的亲生儿子,他们本应母子连心。
她摇了摇头,否认了帝骁的问题:“我不是为了报复。”
“帝骁,我不会为了报复谁而让自己随便委身于人。我不是一个物件,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我的爱与恨,我有尊严,也有自己做出决定的权利。”
“就好比当初帝凌认为炼器不是正途,千方百计扼杀你炼器的爱好,而我从来都支持你坚持炼器之术,这是一样的道理。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身上流淌着神君的血脉,便应当比旁人还要多出更多的选择才对。你完全有顺遂心意自己做出决定的权利。”
末了,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出的话在帝骁听来却是振聋发聩:“若是为了报复你们而随意委身于人,这才叫做自轻自贱。”
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道理都是天君灌输给他的,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怔了许久,他才蹙起眉头问素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从何处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