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纪夜明从妖群中跻身而出,望着酒店的大门,如释重负般松口气。
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纪夜明径直向楠木所在房间走去。
在确认楠木平安回来,并分配好物资后,纪夜明这才提着份点心向自己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明岚依旧蜷缩在床上,只是和之前不同,她呆呆地看着墙角,平日里水汪汪的双眸如今布满血丝,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哪怕是听到开门的动静,明岚也仅仅背过身去。
眼看昔日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居然沉沦到此,纪夜明有些心疼。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尽早振作起来,不仅因为她是目前队伍里的最强者,更因为她是领袖。
领袖是不能在属下面前表现出软弱的样子的。
纪夜明深吸一口,走到明岚的床边,轻声唤道:
“队长,吃饭了。”
可被子里的人却丝毫没动弹。
“队长?”
“放在那里吧。”
纪夜明听着明岚有些沉闷的回答,皱了皱眉道:
“不行,自从战斗结束后,队长大概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再不补充点营养的话,战斗力会大打折扣。”
“我们还身处妖怪的地盘上,必须做好准备。”
果然,听到这句话,明岚抖了抖,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纪夜明递过去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见明岚那单薄的衣装,纪夜明有些担心她着凉,于是解下外衣,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
“他怎么死的。”
正当纪夜明要站起身时,明岚突然开口问道。
他?
纪夜明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平木……他在战斗中被殢魃抓伤,为了掩护我和楠木撤退,选择独自断后,最终……殉道了。”
明岚听完纪夜明的话,点点头,继续机械地咬着糕点。
只是吃着吃着,一行清泪就顺着她的脸颊落下。
明岚放下手中的糕点,又忍不住掩面哽咽起来,
“那可是自爆啊……他该多疼啊……”
纪夜明心里也同样不好受,即使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生离死别,但他心也并非木石。
但对还在哭泣的明岚,他却做不到安慰她。
话语在这种时候往往是无比苍白的,而共情……
纪夜明自嘲地摇摇头,自己早已连亲人的容颜都想不起来了。
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也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和温柔美丽的母亲……对了,好像还有个很活泼的弟弟。
父亲是隶属于西部军区的一名战役小队指挥官,母亲虽然没有工作,但却做得一手好饭,为人处事也是面面俱到,因此即使他们一家是来自[彼岸]的[罪人],他们也并未受到太多刁难。
其实在他模糊的印象里,母亲的实力是比父亲强些的,但她却为了父亲甘愿当一个家庭主妇,并细心照料两个孩子。
后来父亲升职,他们家也随着迁到睦月城,原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他们在路上就遭到了死潮的袭击。
父亲为了保护家人拼杀到了最后一刻,最后寡不敌众,被死潮生撕活剥。
母亲为了保护他和弟弟,把他们藏在马车里,又割开自己的腕动脉,将死潮引开。
但死潮席卷的过程却意外撞翻了马车,将他和弟弟牢牢压住。
好在二人命大,马车翻倒时撞上了石头,正好留下了足够二人活下来的空间,但几岁大——也可能是十几岁——的两个孩子却也没有掀开马车的能力,就只能困在马车下。
一天……两天……三天……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们两兄弟只能依偎在一起,兴许是那段日子太痛苦了吧,纪夜明如今已经完全想不起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反正等他再见到刺眼的阳光时,怀里的弟弟已经隐隐有异味了。
而他运气好些,被前来搜救的军队送回了睦月,还将父亲的刀还给了他,这样他就能靠着乞讨,捡垃圾过活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他觉醒了异能,进入了军队后才结束。
所以……
纪夜明看了看已经停下哭泣,呆坐着的明岚,试探性地问道:
“队长,出去走走吧?”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如若你继续沉沦下去的话,怕是走不出这片森林,平木自然也不愿意见到他珍视的妹妹就这样死去。”
说罢,纪夜明有些紧张地看着明岚。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生怕明岚并不理会他。
好在明岚沉默了一会,还是站起身穿戴装具,虽然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但好歹已经能听进去话了。
虽然这自顾自地向前走……
纪夜明站起身,跟上明岚。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两人一起走出酒店,纪夜明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顿时一愣。
他才回来多久,怎么大街上没什么人了?
不会是那什么擂台赛的原因吧……
“去哪里?”
纪夜明正思索着,突然听到明岚开口问道。
“嗯……要不队长随我一同去取刀,待会还有个擂台赛我也想去看看,就看队长有没有兴趣?”
“好。”
明岚点点头,示意纪夜明带路。
纪夜明也不多话,走在明岚前半步,带着她向铁匠铺走去。
两人一路走来都只有些零星的妖怪,若不是周围的店铺还在正常营业,纪夜明几乎以为这里已经被荒废。
而明岚沉默地跟在身后,那近在咫尺的脚步声更是令纪夜明心里发毛。
奇怪,自己也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啊……
纪夜明挠了挠头,回头望去,却看到明岚正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望着他。
殢魃?!
纪夜明一惊,身体下意识向后一仰,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
明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纪夜明抬起头,看着明岚那憔悴的容颜一阵发懵。
那双眼睛里一片灰暗,哪里有半分红色?
“没……没事,将才不小心绊到了石子。”
纪夜明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对明岚笑了笑,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纪夜明抬起头,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铁匠铺的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记得,自己将才回头时,身体是与街道平行的,怎么这站起来,就面对着铁匠铺的大门了……
纪夜明向铁匠铺里望去,只见,下午遇到的那只[覆面]依旧懒懒地躺在椅子上,不同的是,这次铺内热闹非凡,和下午门可罗雀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怎么一路上都没什么妖怪,偏偏到了这里反而多起来了?”
纪夜明有些疑惑地嘀咕一句,明岚听闻却皱了皱眉。
“路上不是妖怪挺多的。”
“哪里有……嗯?!”
纪夜明回过头刚想反驳,却看到街上到处都是行人,虽然不如下午那般擦肩接踵,但也绝对称得上热闹。
坏了,自己中什么东西了?
纪夜明额头上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
其实从下午的时候他就感到了有些不对劲,昨天初来乍到时,岑霈也曾带着他们小小地走过一段,晚上训练时,也是通过了好几次街道,根本不至于像下午那样到了挤进挤出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的地步。
那根本就不正常,挤到了如此地步,哪怕是人类都容易出现事故,更别提妖怪有大有小,体型差距太过庞大,稍有不慎便会出现事故。
但他一下午的闲逛居然没出一点问题……
纪夜明咬咬牙,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感官,毒素?能力?
纪夜明思索着到底怎么回事之际,原本懒洋洋躺在椅子上的覆面却突然坐了起来,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正低着头的明岚,转头对纪夜明道:
“小子,你身上好像有点脏东西啊。”
听到这句话,纪夜明顿感背后一阵发麻,就连原本魂不守舍的明岚也忍不住看向了[覆面]。
“小子,下午我还没察觉到,就你刚刚那个表现,怕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啊。”
“你最近是不是有出现过莫名的脾气反常,晚上也会噩梦缠身。”
“严重点的话,是不是还有脑子里凭空出现些不该存在的记忆?”
[覆面]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在纪夜明心里,而他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是的,自从遇上了寒伶后,他的意识经常被血腥的暴戾所充斥,原本他还能控制的住,直到他接过了那把名为[魇]的刀,他就开始有些渐渐地控制不住自己。
以及就在几日前才多余的那莫名的记忆……
纪夜明越想心里越惊,连忙向[覆面]行一礼道:
“的确如此,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呵……我还以为你会再藏藏呢。”
[覆面]嗤笑一声,接着开口道:
“这种附身于人的东西往往是死去之人的所幻化而成,这些人生前都非常强大,以至于哪怕身死道消,身体内所蕴含的强大能量甚至能保留下他们的一缕[意识],谓之[灵魂]。”
“有些灵魂为了能起死回生,会依附于活人身上,吸其精血,壮大己身,宿主的意识随着身体的孱弱而逐渐虚弱,待到宿主再也无力控制身体时,它们便趁虚而入,鸠占鹊巢。”
“这样的灵魂,又被称为[恶魂]。”
“一般情况下灵魂都会比较弱,会依附于一些器物上,小子,你是不是有啥来历古怪的玩意儿,掏出来我看看?”
“先生说笑了,我一个四处流浪之辈,哪里有什么奇珍异物?”
纪夜明沉吟片刻,苦笑地摆了摆手,道:
“真要说最宝贵的那还在先生那,就是不知现在如何了?”
[覆面]轻“啧”一声,似乎察觉出了纪夜明有意隐瞒他,态度也冷淡了下来。
“已经做好了,我给你取来。”
纪夜明看着他站起身走进内室,心里也是长舒口气。
这家伙,果然惦记上了他身上的东西。
虽然它说的每一点都敲在了纪夜明心间,但至于[魇]……却是不能说的。
一把执器,足矣让无数强者为之疯狂。
虽然它似乎是一把不详的武器,但比起直接送命,纪夜明宁可多遭几天折磨。
等到出了这睦月界,他就把这把剑还给寒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把刀,他纪夜明还不配拔出来。
也正有这部分原因,他才要选择重新造把刀。
纪夜明看着[覆面]身后悬浮着的金红色横刀,满眼炽热。
仅仅是在远处看一眼,他就能感觉到这把刀的锋锐。
“诺,这就是了。”
[覆面]手指轻轻一动,横刀缓缓飞向纪夜明,纪夜明一把握住刀柄,那手感令他忍不住一个激灵。
如果说之前那把普通的横刀入手只是冰冷无情之物,[魇]给他的感觉是极致的暴戾与破坏,而此刀入手的感觉便是无比的温暖。
这种血□□融的感觉让他忍不住轻轻挥动刀身。
“咻——”
即便是在阴沉的天空下,金红色的刀身依旧熠熠生辉,犹如熔岩铸成的神兵。刀锋尖锐无比,闪烁着冰冷的亮光,炽热与冷酷在这三尺之兵上完美的融合,哪怕只是轻轻一挥,便能轻易切开空气,带来一阵阵令人胆寒的尖啸。
“这就是……执器吗?”
纪夜明欣喜地抚摸着刀身,仿佛在回应他一般,刀身上不断有流光蕴转,似乎也在为它的新主人所雀跃。
“别高兴得太早了,这把刀虽然不是凡物,但离真正的执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覆面]在一旁泼着冷水,
“不过那是看你造化了,和我可没半点关系。”
“试完刀就滚吧,可别耽误我做生意。”
纪夜明眼见[覆面]又躺回椅子上,急忙问道:
“那敢问先生,刀鞘呢?”
“本店从不造刀鞘。”
[覆面]懒洋洋地回答道。
“这……”
纪夜明顿时有些为难,街上车水马龙,此刀又极其锋利,要是伤人便不好了。
但眼见[覆面]躺在椅子上没了动静,纪夜明只好先从怀里扯出包扎伤口用的绷带,将刀缠上。
“这刀……没鞘倒是个大麻烦呢。”
明岚稍稍碰了碰刀,轻声道。
“是啊……”
纪夜明看着明岚憔悴的脸,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而且还真难给它取个好的名字啊……”
“名字倒是好办,就叫它[无鞘]吧。”
“刀易伤人,因此需要刀鞘,但若捉刀人得当,再锋利的武器也不会滥伤无辜。”
随着话音的落下,明岚的眼神又暗淡了些许。
这是很久之前,平木教她握刀时所说。
也正因为他的鼓励,原本害怕刀的她如今已能熟练地挥刀杀敌。
而如今……明岚感觉原本干涩的双眼又有点酸,赶紧抬起头,防止眼泪流下。
或许这令人心碎的相识便注定了结局吧。
后来啊,有刀鞘的利刃没了刀鞘,没刀鞘的利刃被装在刀鞘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