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东东再回想起关于玄严堡的一切,总感激曾有这段年岁,推着他、伴着他大步向前,让他得以放下过往的包袱,再前行。
他在东方式的传统环境长大,和所有人都一样,一辈子都必须对那些打从每个人出生开始,就日日夜夜、潜移默化植入心灵的教条进行除魅,反吐毒奶。
思想必须靠言语来承载,环绕他的却是拥有古老历史的语言、还有热爱法祖的人民。
人们欢天喜地举着革新旗帜的同时,却没发现自己高喊的仍是陈旧不堪的成句,里头包含多少早该被破弃的糟粕。
那些潜藏在语境中的封建俗见,就随着习惯的言语,继续入侵到每个人的意识最深处,神鬼、宗法、天选、道德,没有一样不是暗藏神权思想的成句。
言语自有力量,一如思想,语境内涵的毒素,随着一代一代的使用,又慢慢化成框住每个人一辈子的桎梏。
而那些他本须耗费一世挣扎,才能甩脱的思想毒草,都在这不知年岁的永昼之境快速冰消。
他也看明白自己为何恨家,视家如枷,并非不懂饮水思源,而是那亟欲困绑他的力量太过强大,令他太过痛苦,不仅激起他的逆反之心,也逼使他必须暂时用“恨”这种简单粗暴的情绪来抗衡。
抵抗那藏在“家”后头的阴影,抵抗那些用温情包装、实则将一代一代人继续捆缚在羊圈的恐怖力量。
孝道当是人世间美好的礼仪,但家不该成为枷。
他恨错方向了,仅止如此而已。
玄严堡有一种很奥妙的氛围,它很大很大,每扇门扉都是截然不同的惊奇,像是一格一格凝结时光的抽屉,塞满古往今来众生最秽乱与最华丽的梦境。
那是古今灵修者穷极一生都未能见识的壮阔风景,奇诡而瑰丽。
超越阴阳五行与任何二元对立的善恶俗见,混沌之美,他全在这永昼之境见着了。
可它又运作良好。
道玄 ─── 玄严堡之主,东东不想承认却还是承认了的姊夫,看起来就非常飘忽,无为而治似的。
而万物也走在自己的轨迹上,不需要谁去劳心费力强加管束。
道玄说要教东东,实际上却把他扔给玄严堡的四大护法招待,害他没日没夜的被骚扰 ───
确切来说,这些住在边境之外的神秘仙人,根本没啥日夜的概念,大家都不用睡觉。
对着迷惑不解的东东,郁子便直接打断了。
“停!东东!停止你的傻问题!”
郁子是四大护法中唯一的女性,美艳如花,波涛汹涌,但对他不怎么手下留情,很女王气。
她气势汹汹的反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观念谁塞给你的?”
“欸?”他认真歪头想一下,糟糕了。
“中医?”
“那应该叫做巫医,摘草药捣碎煮水、扎针起乩,全世界的原始人都玩过,不是你们的专利。”
郁子毫不留情的补上一句,“我跟印度医和墨西哥医也熟,内容都差不多的。”
“唔,老祖宗根据归纳法得知的智慧?”东东还没放弃。
“原始人没有照明能力,日落后一片漆黑,还能干嘛?”
玄严堡科技一直在前头,似乎没经历过长达四千多年的黑暗时代。
而东东也不是原始人了。
郁子正色的发表论调:
“是你的脑子先被强灌这种概念,信了,然后你被洗过的脑子又很用力的灌输给你的身体,强迫你的身体配合。
最后你身心都坚信,如果你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会遭受严重的惩罚,结果你自己身体就按照你脑子先前输入的程式进行惩罚,你开始好像哪里有点不舒服,这回馈让你更加相信‘真的有惩罚机制存在耶’,于是下次身体发动的惩罚机制就更加痛苦。
用人类的词汇来说,这就是催眠,催眠在你都没察觉之处。但始作俑者是谁?是你,你自己。
你的脑子搞了自己。”
他无奈:
“好吧,那你们都何时休息?”
“需要休息的时候就自然休息啊。跟日月什么关系。”
其他三位异口同声回答。
什么傻气问题。
于是,东东连“何谓休息”都开始从头学习。
他决定闭上嘴,先观察攻气十足的郁子女王。
她所谓的休息,就是走进宴会厅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又笑又闹胡说八道一阵后,再好整以暇的换件乾净衣裳,恢复正常。
这就是休息了。
抛开的是杂思和俗扰,思想意义上的休息,而其他仙人也差不多。
东东很快入境随俗,被训练成看到谁在走廊醉后裸奔都不惊讶,还能很亲切的把她抱回宴会厅,告诉她奔错边了。
他发现玄严堡的仙人没人在乎禁欲时,有些惊奇,虽然与他的表象生活并不抵触。
但一开始,他原是基于反礼教的叛逆,报复社会似的,并不真的沉迷。终究他心底还是不定,对于洁与不洁,游移。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玄严堡并非不禁欲,也不是反禁欲,
它并不用力反对什么,因为万物自然生长,没什么需要被禁止或反对的。
当人类脑袋内建各种无用的标签,把所有事物都区分出异己或同己时,那就变味了,偏离了真心。
大道至简,**自行,顺乎于真心而已。
─── 等等,那么,谁把这些可笑的标签运作塞入他脑子里的?
又来了。语境的锅。
像剥洋葱似的,东东把思想层层拨开后,越想越气,气完又笑。
谁叫他之前把外在的凡夫俗见都当真理照单全收?把别人的谬论不假思索搬进脑里,视为自己的人生思想?
自己本来就该自己的思想负责,而不是当个思想巨婴,还无觉。
学会对自己负责的那一刻,才开始长大。
…
永昼之境,颠倒迷离。
他很怀疑,玄严堡的四位护法,都是古老神话中的神话人物。
奚尔有次言谈中说溜了嘴,说他们偶尔现身现今凡间时,都必须用妖魔的名姓。
在那之后,东东宛如得到一题神秘的谜语,琢磨着。
他盯着奚尔和郁子这对拥有冰雪肌肤的兄妹打量很久:他们从造型到举手投足,都保留着一种西洋古代贵族的冷艳调调,优雅得很。
大概是中世纪以来,洋人对吸血鬼唯美幻想的原型范本,肤白如雪,淡色瞳眸,慵懒奢靡,永生不老,笑起来有对小虎牙。
“你们喜欢在西方活动,对吧。”
他眨眨眼,大概猜中了几分,
“看照中土的是别人。”
中土幻想出来的血族形象可没这么典雅,叫僵尸,还穿着丑不啦叽的清官制服,非常复古,也不管大清早亡了。
他所属的民族极度热爱法祖,又拘谨,肯定没见过奚尔和郁子这对美形兄妹。
奚尔耸耸肩,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副“人类爱怎想就怎想吧”的自暴自弃模样。
但奚尔放弃的不是自己,而是被神话愚民之后的脑子。
再来,奚尔拉来了阡缭和陌凛,郑重的跟他介绍,那两位才是频繁在中土走动的天王。
东东便知自己猜对了。
…
阡缭留着络腮胡,相当豪迈,负责纠正他剑法的缺失。
阡缭说他还有进步的空间,但前提是先去除累赘的动作,太多馀了。
“什么动作多馀?”他不服气问。
“思想影响身体。然而。”阡缭用力停顿,
“你出元神,为何要管身体?”
出元神用的是灵能,
活动的是心识投影在里世界的形象。
色身没有翅膀,不能飞,
色身的跑速再快也有极限,奥运金牌记录就是人体极限。
色身有很多很多限制,那限制同样如金科玉律,随着每一次生活的受挫,刻入心智,把人们能达到的天花板高度越压越低 ───
第一步,阡缭要他清除的,是旧观念。
东东弃了剑,随手往地上一扔,便大步走出去,看风景。
看看这个被天上人间边防隔绝在外、并不存在人类心灵中的怪奇之境。
玄严堡以巍峨高耸的主城为中心,朝八方呈蛙跃式发展,四周还有高矮不一的聚落,散居着人间未曾见过的精怪和灵獣 ───
它们大多身形庞大,移动起来像座小山,
缓慢,却很悠哉,跟玄严堡仙人同样不知年岁。
但他看不出这些灵獣聚落跟玄严堡是什么关系,万物依然自然生长。
就像水泥高架桥的裂缝,偶尔却会冒出一大丛绿意盎然,没有任何人刻意为之,但它就这样存在了,穿插的没有规则 ───
东东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看不太出规则,就像古代人走到罗布泊前,就被眼前壮阔又孤绝的荒景给震摄了,权当作世界的尽头,就这样标上地图完事,不求甚解。
基于能力有限的不求甚解,东东放弃苛责。
彼时人类想像的世界是个四四方方的平盘,给一只可怜的巨龟负责驮着,那只龟还被昆仑山上的神仙使唤奴役?!怎么想怎么怪,鸡生蛋、蛋生鸡似的夹缠,逻辑不通。
至少千年后民智总算进步了点,现在地球是微椭圆的,绕日旋转,可喜可贺,他很庆幸。
世间的快乐苦痛与对错之间并不相干,
如果不能因“学习知识”这件事本身而感受纯粹欣喜,那么,承载过多的知识,的确是负担,痛苦之泉源。
当一层思想被破弃之后,解放工作并不是到这儿就喜大普奔 Happy End,伴随而来的,是另外一层新思想,可同样还是有角有边的框架,隐微套着,框着,干涉人的心灵。只是初时尚未察觉而已,皆是必然。
他在世主之眼中,看见无止尽的框架,和无止尽的破坏与革新,俄罗斯套娃似的。就像那样。
为了理解世间,他必须继续走下去,直至回归初心。
东东决定换个方式去理解,旧约里为何亚当夏娃尝了智慧果就不那么无忧了,或许是那传说中可悲的人类始祖们,终于窥见事情并不单纯,整个世界甚至神也不纯洁。
始祖们在蒙昧并快乐着,和理智并痛苦着的两者之间,后悔了。
关于这点,他并不崇古,也不法祖,更无需懊悔。
破弃旧道后,他该有他自己的道,慢慢想。
就像电影The Matrix 中,不管是天选之子Neo,或是领航舰长Morpheus,总该有人义无反顾的吞下红色胶囊,逃离美梦囚笼,故事开始。
他来此求见菁菁一面,他知道玄也想见。
但她碎裂了,碎成一片一片,散佚了,也融入他的心,那是菁菁最后的礼物,成就他。
菁菁什么也不剩了,从此以后,他将代替她的那部分活下去。
他有幸有能,足以承担真知与苦难,所以必须添点宽容、少点棱角,才能柔软的对待人世。
曾经很痛很痛,但都过去了,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他在外面游荡了许久,才重回阡缭面前。
阡缭并不问,只当他去“休息了”。
这儿大家各自有休息的法子,不吝惜去留。反正玄严堡的仙人也不用吃三餐。
他开始学会把挥剑的战斗直觉凿入感知中,一次一次,技巧无它,唯快不破。
他必须超越速度的极限,除去多馀的动作,意味着删除对色身罣碍的杂思,剑即是手的一部分,和他自身浑然一体,随意流转。
最终,他把与生杀一瞬不相干的杂想全都剥离殆尽,阡缭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这样可以杀月刑子了吧。”他试探问。
“啊?”阡缭闻言扶额,向不远处招手求救,
“完了。那谁,随便谁都好,你们来帮忙跟东东讲道理。”
事实上,连日以来,除了忘却一切的练剑时光以外,东东都觉得道玄的建议如一把铡刀悬在头顶,只要他走出这儿就得面对 ──
面对如何“求月刑子”这个糟糕问题。
他得陪月刑子玩一整晚,不能发怒,不能真的崩溃,还要勾起月刑子的兴趣,喜欢他。
东东在脑内模拟很多可能出现的场景,每种剧情感觉都很糟糕,不堪入目。
“我杀了月刑子肯定比较简单嘛。”他低声埋怨。
“我那在人间的小儿子,也讲过这样的话。”
阡缭在东东身畔坐下,摸摸他的头,真像慈父关照幼子似的,
“你俩脾气还真有点像。”
阡缭正在遥想身处墙内的儿子,而东东呢,他自觉大有进益后,不管看到谁,想的都是总有一日他要月刑子跪在他脚边,还要当众,让所有人都看见。
这是“谁才是总攻”的无意义情结,所以令他难以启齿,目前只能想了。
“休息的时候休息,享乐的时候享乐。”
郁子冲过来,朝他肩膀狠狠一拧,“放下。”
......放下。
嗯,知易行难。
他认真开始学摄心时,才知“放下”这件事有多难。月刑子的形象和恶名不时飘过他的思绪,幽魅似的,还要他低声下气求?
搞得他一想到就很不爽,他该怎么自保的同时、又保住神裔馆?
这导致他学静功的效率凄惨无比。
奚尔说默照是基本功吧,结果一样,不到三分钟,东东的心思又飘回四宫高层身上。
── 不理紫源,不看紫源的脸。
── 要跟月刑子求饶,唔,好想吐。
── 那个方舆宫,计都仙尊,那家伙他没见过。上回他敲下方舆宫门高挂的天平,结果从正殿飞出来单挑他的,是个高阶搜查官...那谁?
好像是叫做赋莲的家伙,出手凝鍊,不算狠辣,却能硬生生把他逼出宫门外。
他一边练习摄心,一边回忆赋莲的身手,不太确定的想,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他应该能痛打赋莲一顿。
── 啊,还有督律宫,就是和稀泥的......
然而,以上的杂念都不该在学习摄心时出现。
“你是多想念他们?为什么要一直想一直想。”
奚尔重复纠正他,最后纠正的烦不胜烦。
当然这得归咎奚尔的教法太过简单,对太聪明的东东而言,太简单又单调的法门,反倒加深了知易行难的程度。
同时东东也拿准了全玄严堡就他年纪最轻,而且不知因为他是菁菁的弟弟,或是这儿很少有灵能者履足的缘故,玄严堡的四天王都耐着性子,坚持要把他们认定的求生之道全塞给他吃。
“很想见他们就快回去吧。”
看,奚尔现在说的就是反话。
所以东东也打滚耍赖了:
“不要。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活在那里。”
“......郁子,你来跟他沟通。”悉尔再度向妹妹求救。
所有人都尝试开导过他,但结果就是这样。
不过理智上,他承认奚尔讲的一点都没错,他特地跑来玄严堡,就是为了逃开那些鸟事,结果依旧在脑袋晋见了那些辣鸡人一千次。
真是傻缺,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直很少开口的陌凛,罕见加入讨论,起手式竟是先批评奚尔兄妹,
“他是人类。你们实在不懂跟人类沟通,这就是为什么最后西方会全面沦陷为一神教的关键 ─── 因为你们的沟通模式毫无技巧可言,所以救不到任何绵羊。”
“......”
悉尔默默的转头走远了。
显然这吐槽主题在玄严堡已经上演过一千年,而每一次悉尔都被怼的无言以对。
于是东东满怀期待,等待陌凛发表高见。
“我前阵子在人类社会学到一个新词,叫做沉浸式体验,人类好像都很喜欢这个。”
陌凛再度强调: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们要改变方式如下──
既然东东很期待月刑子和四宫会审,就该使用沉浸式体验,让他事先预习和月刑子见面的场景,多预习几次,就能有效去除过激反应,完美演出。”
“等等,什么过激反应?”
东东觉得听来有点不妙。
“有道理,这档事应该跟武学差不多,熟能生巧。”
阡缭一脸听不懂但很淡定的模样,
“一、二、三、四,我们刚好四个人。我们来帮他预习四宫会审。”
“疯了。”郁子摇头,
“我们向来不这么干,这样人类会超级厌恶我们,如同被神廷教导的那般厌恶邪魔。”
“所以你决定什么都不做,放任神廷有无限自导自演、做贼喊抓贼的空间?”陌凛反唇相讥,“即使你立意何其良善,但这就是你们之所以.....”
东东都能预料到下一句话要喷什么,根据陌凛对人类语汇的熟练度,有本事从千年前的西洋宗教史一路数落下来。
在他的第一印象里,陌凛是最奇怪的家伙,刻意操着与人类相仿的语言,像在卖弄,又毫无人情味可言。
他连忙打圆场:
“够了够了,别为我吵架。什么沉浸式体验,我试试。”
他话未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笑咪咪又充满兴味的看他,眼睛发光。
──你确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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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拾遗|晦行之道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