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风济桓进退两难,才刚洗完,泠卿雪困意难挡,他仔细着把人哄睡,轻手轻脚抱出来,万想不到在此遇上长虞。
仙师年逾万岁,因驻颜有术,看起来若常人三旬,平日里高居仙观,俯仰间皆带悲悯仁慈。她与世无争,不爱收徒,挂名弟子满山,亲传弟子没几个,如今只存一人,被其爱若生命,放逐师门是句空话,两人间照样以师徒相称。
若煞气真和他有关,仙师指不定要发多大雷霆,风济桓想跪下叩首,但无法弯腰,更腾不出手。
长虞没往睡着那方面想,一看泠卿雪那模样,准是中了迷香,这采花贼脏得很,偷人不算还要共浴。她一手抢人,一手起落,掌锋扫过。
这巴掌打得真狠,无声胜有声,风济桓眼冒金星,齿间直泛酸水,提起衣裾跪下后,把头埋在手上,抚着肿胀的脸颊。
他谦卑地磕响头,认错态度极好:“是我害了卿雪,请仙师责罚。”
还叫得这么亲昵,长虞抬起手还想打,被一只手架住,泠卿雪睡眼惺忪,瓮声瓮气地道:“仙师怎么乱打人呢!”
今夜注定无法睡个好觉,她没穿鞋,手指向寝屋。
原来只是睡着,长虞的怒意都被欢喜冲散,意识到错怪风济桓,她道:“以为你是登徒子,起来吧,进屋说话。”
泠卿雪奇道:“仙师竟是这想法?”
她是被磕头声震醒的,只听那句话,以为这人揽下罪责,惹得仙师震怒,还想说好话,看来仙师连这人的气息都没探。风济桓更觉得不可思议,起身看向师徒俩,脸上肿胀挤到眼睛,挡住半边视线。
那可是仙师,他以为见面那一刻,仙师就已知晓前因。
跟随前头两人进屋,他才小声嘀咕:“终于知道卿雪脑子随谁了。”
屋里的血迹已被清理掉,香烛掩去血腥味,长虞还是嗅出了异常,大乘后期高手,五感异于常人,这种敏锐不同于灵族,是后天修炼得来的,甚至比生来的天赋更加准确。
她扣住泠卿雪的掌心,轻轻“啊”了声后,把灵力注进去。风济桓进屋后一直跪着,听到那声惊呼拍了把脸,手指勾到本就不紧的假疤痕,他提起边角,用力扯掉。
那边脸颊又红又肿。
长虞根本不看他,一门心思都在爱徒身上,唯恐灵力不够多,输送起来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灵光溢出来,才道:“怎么亏损得这么厉害,以后不许使用灵力了,为师想办法替你驱除煞气。”
说起来只是三句话,做起来难比登天,她心烦意乱,看到地上那人,气息似曾相识,大抵猜到这便是那日探出的荧光,这是个祸根,看见便来气。
还不如是登徒子,一巴掌拍死就好。
倒是风济桓被看得发怵,脑子一热全招了,泠卿雪想拦都拦不住,干脆翻身朝里,拉起被褥捂着头装睡。
这下长虞火冒三丈,探出紫气后,那股火烧到屋子每个角落,正对床榻那盏烛灯在怒火里颤栗,扑腾几下垂下灯芯,床屏上没了光影。
灯灭了,泠卿雪在心里替风济桓祈祷。
良久听不到声音,她转过身去,那身躯跪伏着,似乎缩小了一圈,终是不忍心,缠着长虞的手臂道:“仙师,要是没他,我都出不来。再说那天师尊点灵台查我识海,不也没查出他有问题。”
言外之意就是错不在风济桓。
仙师还是没回应,必须把注意力转移开,她提起批命台,提起荒渊,再提到凤凰,把先前传音里没说的补充完,又绕回叩天批命:“仙师,这习俗到底哪来的?”
揭开源头,才能知晓批命台和荒渊的来历。
长虞哼了声,敲着床沿道:“才出师门几日,就不认我这个师傅了,口口声声仙师仙师,长德也是仙师!”
泠卿雪一愣,把那只胳膊缠得更紧,佯装委屈道:“师尊,我永远是师尊的弟子,关于批命台,还请师尊赐教。”
一瞬笑逐言开后,长虞沉思半晌,道:“这东西出现时,为师在外游玩,且剑修崇尚侠义,不重批命,这习俗哪来的,恐怕要问长亘,他毕竟是栖霞洲第一位仙师。”
批命台上能批出四种命格,分别为平、圣、仙、凶。第一种命如其字,元婴期后再难精进,第二种一般是贤人高士,可练至化神期,达八百之寿,仙字最难批出,自批命台现世以来、还未有人批得此字。
道修以叩天批命为目标,这和宗门弟子来源有关。人族寿数不等,平民仅有百岁之寿,贵族及五世家庶出可达三百岁,五世家嫡系则有五百年人生,唯有人皇可活千年。道宗弟子皆来自人族贵胄及商贾巨富,为追求长生,渴望引下风雷万象,做批仙第一人。
泠卿雪不停给风济桓抬手暗示,但他不敢起来,跪着道:“元婴期寿数上限五百年,世家嫡系生来有此寿数,何必多此一举。”
长虞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想要不属于自己的。”
不知这话在骂谁,有人对号入座,风济桓诚恳地道:“仙师教训的是。”
泠卿雪给他找台阶下:“话不能这么说,世家虽长寿,不能除病消灾,修习幻宗术法,有生之年可无病无灾。”
对于爱徒胳膊肘往外拐这种行为,长虞道:“你本可无病无灾的。”
说到这儿她就心疼,又狠瞪风济桓几眼,那人懂事,接下茬子:“都是我害的。”
长虞收回眼神,不再说话。
泠卿雪怀疑煞气出自荒渊,但没有证据,此时不敢再为风济桓开脱,师尊看这人百般不顺眼,那样做只会起反作用。
眼下真相扑朔迷离,诚如凤凰所言,自身足够强大,才能知道秘密。天地间最强大的莫过于天道,要掌控天道,必须要两仪相生符,她本想了却凡尘事,再去取残卷,看来此法行不通,得两面开花才行。
煞气的存在就像道催命符,催着她昼夜兼程。
师徒间似乎连着心桥,长虞同样想到天道,掐着手肘扶起风济桓,慈眉善目地道:“虽说不能全怪你,好歹事情因你而起,无论煞气哪来的,两仪相生符卿雪必须取,你是人皇,就快些夺回君位,赤炎谷那边,就不用本座多说了。”
不怪人家又说事情因人家而起,前言不搭后语,泠卿雪心里吐槽,知晓师尊是为她好,把手臂缠得更紧了些。风济桓低头听训,手肘又酸又麻,想到荒渊里第一次谋面,被下了个百般不讨好的血契。
再次感叹不愧是师徒。
血契这玩意,立下容易,破解难,除非契约完成,或其中一方濒死,才会自动解除。
颇有生死与共的意味,风济桓觉得挺好。
天快要亮时,黎卢薇带着丹药前来,她装着心事,一夜没睡,见屋内多出个人,眼下乌青愈发深,都是疑云化的。
单凭这幅眉眼,又听泠卿雪所说,长虞不问都知道这是谁,明诚的笑颜如云烟散去,她和颜悦色地道:“昨日多谢黎卢族长,明诚的族人果然不错。”
黎卢薇反应极快,躬身行礼道:“不知仙师前来,有失远迎,望祈恕罪。”
趁机把族兄的挚爱打量个遍,仙风道骨自内而外散发,不能说多美,却是洒脱出尘世外人。
晚间沐浴时,风济桓解释过扒衣领那事,泠卿雪接下丹药,颔首致谢:“有劳族长。”
黎卢薇带来了张舆图,铺开地图指着涿光氏封地:“丹阳府物阜民丰,我欲修书涿光昶,邀其联手,届时我们两族兴兵,以清君侧为名,对京畿形成合围之势,则大事可成。”
大事成则风济桓可高坐天阙城,但他不想那么急:“还是先灭长德为好。”
泠卿雪道:“长德顾全名声,不会插手坤舆洲,可若先灭长德,人族世家未必不会动手,到时我们两面受难,敌人要捉我们,就是瓮中捉鳖。”
谋君位比杀仙师容易,都要死的人没必要分先后,只是栖霞洲那边,她一侧头,长虞就懂:“剑宗挂名弟子有上千人,为师叫人暗查荒渊。”
几人商谈好计划后,泠卿雪送师尊出府。
长虞拉着她的手不停嘱咐:“人族争权夺利,在坤舆洲灵力最无用处,你不要随便使用灵力,可以用剑,不过那剑断了,为师重新给你锻造一柄,保证比之前那柄好。”
黎卢薇遥望见师徒相拥,发自内心地道:“仙师和泠姑娘感情真好。”
她们都挺好,可受罪的是他,风济桓捂着脸的手松开,那里肿得比夜里还厉害。泠卿雪送师回来,伸手在那肿处碰了一下,要来消肿丹,和冰一道捣碎,涂在患处。
红肿顷刻间全消退,这脸依然是块美玉。
入秋后临兆府风沙漫天,整季看不到半滴雨,今年天气反常,南方的湿流吹来,下了场一连几日的雨,给永宁城送来位贵客。
雨停那天早晨,一辆四驾马车入城,重甲守卫在前开道。马车还没停稳,车上便跳下一人,阵风似的跑进黎卢府,喊道:“薇姐,我那个傻表哥来了吗?他听说没有,长德谋财害人,赐福那天遭索命,丹阳府百姓都说表哥眼瞎,把恶魔当神仙供奉。”
那事已传得满城风雨,黎卢薇顺势带人砸毁拜过的长德观。
涿光昶才百岁出头,是涿光氏嫡系独子,刚承袭族长之位两年。老族长老来得子,对其极尽宠爱,星月都恨不得给摘下来,便养成了这人桀骜不驯的性格。
他眉眼和风济桓有六分相似,一袭白宽袍,身后背琴,腰间垮剑,弱化掉凌厉感,活像个浪迹红尘的逍遥子。
管家引着路,听这活祖宗道:“表哥是抽筋扒骨大换血了吗?以前对祝其肆言听计从,现在居然想除权臣,哪来的权臣,还不是他纵容养出来的,这叫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
管家昨日才知人皇在府内,听得胆战心惊,深吸一口气,稳着没给他跪下。
脚步声近在咫尺,风济桓拧眉啧道:“我这表弟怎么这样,都没见过面,就把我骂得体无完肤。”
泠卿雪趴屋顶上看人半晌,这会儿刚坐下,磕着瓜子道:“骂得好,这人长得不及你,但性子招人爱,我喜欢。”
她今日以玉簪束发,耳畔缀玉珠,身套红色长袍,看起来格外妩媚。
风济桓别过脸去闭上眼,吞下口烫茶,热浪滚进脏腑里,险些烫出眼泪。
外头小族长三两步飘进来,泠卿雪吐掉瓜子壳,绕到后头拨动琴弦,凤目里挑过情:“挺潇洒的,琴不错。”
这琴叫掠影,涿光昶十分珍视,也乐于和别人分享,听到爱琴被夸,直接取下奏半曲。弹完不尽兴,便向美人发出邀约:“姑娘若是想学,我教你。”
泠卿雪玩心大起,盯上那柄剑:“琴我会,剑也能舞,不如和鸣。”
茶盏多次磕响木桌,风济桓一声接一声清嗓,那两颗头快融为一体,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幕昨日重现,黎卢薇大声道:“没闻到酸味吗?”
香炉起青烟,淡香婉然,泠卿雪皱鼻,没闻到酸味,走向木桌旁,在三人注目下,握住磕茶盏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