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弦曲 第10章 凤凰

四洲地志里记载，四极之地，或有异兽。看这大爪子，不是寻常物种，定是异兽没跑。泠卿雪使劲抬起后颈，看那庞然大物撕开地缝。

崖下是万丈深谷，她想定身于山腰，却像断线纸鸢，在疾风里直坠下去，撞入一身玄金色华服，撞进一双含煞的眼眸。

那身影从面前抛过时，却尘正要伸出条腿，霎间吓得乱了章法。迸出所有灵力飞向山崖，抬手接人化出身形，拢紧衣袖抱住泠卿雪，借力御风而上，停在另一处山头上。

刚才站过的那个山头，绚丽光芒划破蓝天，大鸟翱翔于苍穹，鎏金尾羽勾画出火焰，双翅遮天蔽日，几乎使太阳失色。光芒逐渐褪去，鸟儿幻化出人形，火红头发，金色瞳孔，身披五彩霞衣，那双目睥睨山峦，竟使人生出敬畏之意。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凤凰！”

这种上古圣兽，被人族视为祥瑞，皇后居所，必要冠以凤字，皇后礼服，必已凤纹修饰。但对于祥瑞的记载，只出现在异闻录里，人族曾种万亩梧桐，引醴泉之水，诚心祈求凤凰临世，却从没成功过。

那凤凰长着女相，开口是男子之音：“何人如此大胆，敢以剑劈天。”

泠卿雪挣开怀抱，上前道：“虚幻之天，劈之有何不可？”

看了她良久，凤凰道：“你是灵族？”

泠卿雪道：“我是天道不容的人，所以我来此，只为取两仪相生符。”

探不到这鸟的气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面前的不是活物，要么这鸟不属于此间，凤凰神鸟，她更倾向后者，便不愿绕弯子。

凤凰道：“你要此物，不是出于贪心，而是天道不容？”

开在白骨上的花，无声地告诉来者，曾有多少人来过，困死在幻境里，未尽的怨念滋润着白花，谱写出贪心者的明日。

若非那个凶字，泠卿雪不想来，不等她回答，就听凤凰道：“可这世间，根本没有天道。”

寂静渗透到草隙，呼吸声都显得沉重。

这次是却尘出声：“没有天道，何来批命台，何来叩天批命之说？”

这张脸的确生得好看，比师忆安俊朗十倍，比起偃族公子温文尔雅，他眉宇间积压着锐气。若说师忆安是松间清泉，润万物而不争，那却尘就是指点河山的剑，锋芒毕露。

再配上那身贵气逼人的行头，泠卿雪好想说一句：这人好贵啊！

凤凰道：“天道主世间法则，却不主人之生死宿命，我在此睡了三万年，甚至此间过往，若说有何物不容人，那绝非天道，而是人。”

四洲局势成于三万年前，典籍记载起于三万年前，这鸟来此恰好三万年。

泠卿雪看向东流的河水，问道：“三万年前有事发生？为何说天道主世间法则，却又说这世间没有天道？”

劈天破幻境时，她把周身灵力都给了却尘，伤处流了血，这会儿声音有些沙哑。

凤凰抬手至她颅顶，在识海里看遍二十二年过往，温柔地问：“你想成为天道吗？”

泠卿雪摇头。

人活一世，把自身管好就是本事，谁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

这个答复出乎凤凰意料，眸子里眯出两道金光，道：“灵尊容不下你，仙师容不下你，做一个凡世中人，你还能回到望月海吗？”

飞鸟掠起山林间，褐色眸子纳尽苍空，几番搏击风浪后，停落于高树。

故乡啊！泠卿雪回望遥远的西天，笑道：“我只想做凡人。”

凤凰坐在草地上，掌心中化出酒壶，道：“你做不了凡人，灵尊不会为难凡人，仙师也不会，你生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四洲任你闯荡，万千生灵将在你脚下，只要你愿意，天道亦是你。”

这话听着像自夸，泠卿雪跟着坐下，却尘站在她身后，挡住山间吹来的风。

“你想问往事，我便说了。”凤凰仰头饮下一口酒，“邪祟曾落于此间，天道心存善念，将其收留，三万一千年前，天道闭关，邪祟遂窃取天机，陷此间于水火，是以上古生灵几近夷灭。”

随着那话音悠远，昔日乱象跃然眼前。

凤凰又饮下一口酒：“天道感知动乱，提前从闭关中醒来，击败邪祟后，散尽灵力拯救苍生，渺洛州本就灵息丰沛，有天道之力加持，便孕育出灵族，至于人族、偃族、幻族，上古时期本是同宗，后因分裂，才各自为政，各占一方。”

后事泠卿雪清楚，人族和偃族追求世俗权力，荒于修行，幻族三位修真者修至大乘境界，便开宗立派，吸纳两族门徒。

然而话还是没有说到重点，她靠着身后的双腿道：“两仪相生符，批命台以及你因何而来？”

还真会抓重点，凤凰嘴角挂起一丝弧度：“天道殒身前，将两仪相生符一分为四，镇于四极，神尊闻变，让我到此间，守于东极，以防有人起贼心。修真者至化神境界，就能窥探四极机密，世间便有了替死鬼。”

泠卿雪有些犯困，却尘按住伤口要输灵力，被她拦住，眯眼看着那满头红发道：“原来凤凰要撂挑子，找个人接手两仪相生符，好回老家去。”

凤凰含着口酒，听到此话差点呛到，尴尬地揉着鼻子：“三万年了！”

感叹完又为神尊说好话：“神尊不干涉下界，取了两仪相生符，如何制定规则全在于你，有那么强大的灵脉，何不一试？”

说完还嫌不够，直切主题谈起批命台：“你不是想知道批命台的秘密吗？这我不能直说，只要你自身足够强大，要知道那些还不是易如反掌。”

批命台都是噩梦的源头，只要天道批命四字不倒，批凶者就为世间不容，凭一己之力，无法堵住悠悠众口。但若有两仪相生符，便能逆转形势。

神高于天道，得到神之遗物认可，那个凶字就不再做数。

泠卿雪拔起几根野草，堆在掌心，看了半晌才道：“你说得很对，天道不收我，灵尊也容不下我，漂泊无依的人，就像这些野草。”

风吹过，手心草跌落。

却尘握住她的手，按进草丛里：“只要有根，就不会被带走，别人还得依附你。”

凤凰饮尽最后一口酒，郑重地点头。

想到那只爪子，泠卿雪那点睚眦必报的劲又上来了，摇着脚指桑骂槐道：“有些人就这样，鸟眼看人低。”

凤凰捏碎了酒壶，脸隐在红发间，只看得出五官，一双眼闭上，金光溢了出来，化作点点火星。

这是生气了？却尘迈开长腿，衣袍将面前的人完全遮住。

泠卿雪拉开衣裾，从华服间探出头，只见凤凰摊开手，掌心悬着凤翎，她似乎听到后牙槽咬碎的声音：“方才多有得罪，这凤翎送给姑娘，有它护身，四洲之火皆伤你不得。”

灵族生来不惧烬火，这东西如同鸡肋。

比起凤翎，泠卿雪更想要灵力，她懒得伸手，叫却尘收住。

凤凰把她从宽袍后薅出来，抬手想弹脑瓜，但看那张冰雕玉琢的脸，还是忍住了，只道：“不要小看这凤翎，日后能救你命。”

言罢一挥手，霞光把那些伤口遮住，余光流走那身带血衣袍，换上一袭红衣。

却尘站在后头盯住，心想美人穿红最好看，又见那双金目眯着，默不作声上前一步，把人拉到身后，挡在阴影里。

日暮西垂，凤凰腾空化出真身，栖于山间梧桐林。

矮丘浸在夕晖里，衣袖被拉扯了几下，却尘撇开身子透出余晖，抬手抓住把烈焰，火燃了起来，他道：“把灵力都给我，你怎么敢！”

这人太高，泠卿雪不得不仰视，在那如山威势下，横手划过颈部：“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好。”

幻境里太危险，稍不留意两人将命尽于此，合所有灵力于银剑，与其说是舍一人死，不如说是赌两人生。

却尘俯下身，发出沉闷鼻息声，热气扑到泠卿雪脸上，她挑动眼角，迎着那充满占有欲的气息，呢喃道：“让我死，你舍得吗？”

那两年流落在外，时间不算长，各色人物见得不算少。要在泥潭里摸爬，揣度人心最重要，拿捏人心，便有无形的杀招。

近一月朝夕相伴，这人的那点小心思，尽被她揣在肚中。

却尘笑了声，目光碰到泠卿雪的眼角，又斜入那微敞的领口，言语都藏在那抹起伏里。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太阳隐入远山，天高月冷，两双眸子更显明亮。

却尘率先投降，话里都泄了气：“真狠啊，卿雪，明知我离不开你。”

听到这称呼，泠卿雪眉间微皱，除了旻巫和长虞，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叫，情还没有撩起来，面前这人也不行。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星光碎在眼里，却尘敛住那缕光，深邃的眸子里泛起情思，轻声道：“之后跟我走，到了坤舆洲，我可以养你。”

这话说出，肯定要遭骂，他挺着胸膛，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月光映照泠卿雪侧脸，银霜勾勒着漂亮的弧度，困意又涌了上来，她含糊应声道：“你养不起。”

那迷糊的模样像只猫，却尘蜷起手指，虚点在她鼻尖，玩味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