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芜归还那些店家的赊账欠债的时候,她敏锐地发现了他们在瑟缩之下流露出的一丝惊异的、古怪的情感。
他们惧怕她,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样一个上位者的确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的世界,这些浮萍一样的生命会对骤然出现的“主教”这样从未切实接触过的角色产生畏惧是理所应当,就像人行走在沙滩上,突然望见海中腾空而起群鲨,会对这样庞大的存在产生天然的恐惧。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惊异?仅仅是因为她按照约定支付了应付的金额吗?……不,姜芜心想:应该是这样的,在这里的其他上位者,在百姓眼里和她一样的人所作出的行经与她大相径庭,乃至于他们对姜芜自以为寻常的举动产生了惊讶的情感。
加以卢克先生对于裁决者抚恤金的处理……姜芜隐隐猜测,他们正在经历统治者的某种折磨,而并非是普通的统治,因此对上位者产生了相较正常被统治的人民更大程度的恐惧。
教会的统治在许多时候都不是完美的,甚至于说,根本就是不可能完美。但是它的体制的确能够确保大多数人的幸福,毕竟对于统治者来说,卸磨杀驴地折磨一群人一世,远远不如反复利用,将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榨出油来,以一种割草的方式攫取利益更加有长远意义。
最终,姜芜在最后一位债主,卖面包的女老板面前停住了,她问:“您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
这老板已经是个老人了,两鬓斑白,眼周的肌肉无力支撑而耷拉下来,倒是有了些凶相。她听完姜芜的话语,显示出一种无知的缄默。
姜芜略微露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她说:“我是前来视察此地的主教,来自翡冷翠。我对圣彼得港还不是很熟悉呢,你如果有什么建议,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对我说,我去试着解决它们,好么?”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三角的眼看起来如同有凶光。姜芜僵硬地保持着和蔼的情态,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可信和柔顺。
她在撒谎,但姜芜想要找出一个突破口便只能如此,她要利用她虚假的身份。也许改变裁决者命运的节点就在此处呢?
如果圣彼得港的居民们真的正在经历什么苦难的话,她也会试着去解决。倘若眼下解决不了,等到她回到自己的时空的时候也会去尽力——只是不知道迟来的正义能否算是正义……
老妇人警惕地看着她,说道:“主教小姐,您若是在倾听了问题之后不予理睬,反而将我这告密之人举报给了您的同僚,我该如何自处呢?我不知道你是真情实意,还是在试探忠诚呢。”
姜芜在心中苦笑:这是在怀疑她是在钓鱼吗?钓鱼业障重啊……
姜芜双手在胸前合拢,做出女神信徒祈祷的姿势,她说:“我向女神发誓,这样您可以相信我么……您看,长成我这个样子,还不足以证明我是个外乡人么?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尚且没有与此地的官僚建立联系呢。”
老妇人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在犹豫纠结。她最终睁眼,看向姜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态度说道:“好吧……反正我也到了该死的年龄了,就算真的有什么危险,也无所谓了。”
她浑浊苍老的眼睛看着姜芜,姜芜能够从她虹膜的色泽看出她在年轻时应该拥有一双漂亮的钴蓝色眼睛。她说:“主教小姐,您知道吗?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被吸血蛭压榨着。执政官要求我们必须要上缴自己的一半收入给他,否则便把我们关入监牢内折磨。”
一半的收入?姜芜瞪大了眼睛。这已经远超了征税的范畴,是完完全全的压迫行为。在这种标准下,人们应该连活着都非常艰难吧?不知道圣彼得港如今这副贫困落后的景象,是否也有这政策一些原因。
察觉到姜芜不可抑制的惊讶,老夫人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她问:“您能帮助我们么?不说完全取缔它,把这个数目降低到四分之一都可以了……”
姜芜无力地说道:“我尽力。”她并不知道此地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她原本以为最多也不过是欺男霸女之类的事,虽然也非常严重,但总归是零散的,受害者会限定在一个小小的范围之内,而其他人被恐惧所笼罩,并不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然而竟然是这样,所有人都被无差别地剥削着,这是一个流水线一般的压榨工厂。
姜芜不禁问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反抗执政官么?”
在她的印象里,苛政之下必然会诞生反抗,即使反抗不成功,也会带来一些改变,统治者会知道人民并非捏在手中随意把玩的玩偶,他们会因为反抗有所收敛。
老妇人眼中流露出一丝纯然的疑惑,她看向姜芜,嘴唇颤抖,问道:“尊敬的主教小姐,什么是‘反抗’?”
姜芜一时之间愣住了。事实终于在她的推导之下寻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
讲师,在这个时空还未与她相见的讲师。她吞食了这座城市所有人的愤怒,以滋补自己的力量。倘若人都无法体会愤怒,愤怒在产生的一瞬间就被偷走,他们又怎样去做到反抗?
姜芜一瞬间明白了这个系统的精妙之处——讲师吞噬了这座城市的愤怒,使得人民无法做出反抗的行为,而这种不反抗会让统治者更加严苛、更加肆无忌惮地压榨他们,而这种加重的压榨会使得人们产生更大的愤怒,以供讲师吞噬……
不知道这合作的双方是否知道对方的存在,是否知道这合作的存在,但是合作与循环就这样精妙地搭建了,这座城市会永远地陷入苦难之中,直至所有人都不堪痛苦,最终死去。
从前姜芜不明白,为什么裁决者那么恨讲师,甚至到了不惜以命相搏的地步,现在她了解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系统之中,人要如何不去仇恨那吞噬愤怒,吞噬希望之人,将其视作自己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
……就像眼前的老妇人,由于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即使到了生命的垂危之刻,也只敢打赌一般地把事实告诉一个异乡人,希求姜芜去改变它,而非自己去做些什么。
姜芜看着她,老妇人的眼中流下泪水,姜芜伸手为她擦去了她眼下的泪痕。
姜芜说道:“我明白了一切的根源。我会去试着解决它的。”
倘若她只是去解决执政官,解决此地指定规则的人,即使他们都被杀了,这片滋生罪孽的温床也还是会诞生新的统治者。她应当去找讲师,把愤怒的能力交还给此地的人民,直至他们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找寻幸福。
……
裁决者尽力将那装着金币的袋子藏在自己的衣物之间,保证它不被其他人看见。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走在街上竟然是这样一件危机重重的事情——从前,他走在街上,也许会被莫名其妙为了加入兄弟会而鼓起勇气的男孩殴打一顿,但是他在长久的痛苦之中已经让自己做到了不在乎这个,习惯了暴力。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倘若他被殴打,被骑在身上,那施暴者必然会发现他身上这袋钱——之后会发生什么便是可以想象的事情了。一个羸弱的、无依无靠的孤儿,揣着一大笔叫人心动的钱,旁人要如何能忍住不打劫他?
……裁决者加快了步子。心想,刚才没有考虑到,其实应该把钱交给姜芜保管,那样更安全。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足够走运,没有突然窜出来咬人的疯狗。裁决者松了一口气,走近自己的房屋,正准备进去时——
他愣住了。那扇木门是大剌剌地敞开着的,而他分明记得今天临走之前姜芜认认真真地关上了它,甚至还教育了他的安全意识,说即使家里什么也没有也要做好防盗,万一谁家建房子的时候缺木板,就把他的床偷走了呢?
裁决者心下一惊,连忙想转身离开,然而屋子的闯入者显然听见了脚步的动静。从门内伸出一只肥胖粗壮的手臂,猛然拉住他的衣领,将他径直往屋内拖去!
裁决者实在是力气不足,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被脱了进去。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被压住摔倒在地,有人骑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个肥胖粗壮的男孩,面庞红润,凶相毕露,如同一只小牛犊一样。他恶狠狠地看着裁决者惨白的面庞,猛然给了他脸上一拳,问道:“怎么?你的靠山走了?那位尊贵的主教小姐没有带你走么?”
布鲁克·杜鲁,他的名字,教会交易所负责人卢克·杜鲁的儿子,教会学校兄弟会的老大。父子两如出一辙的肥胖,而卢克·杜鲁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布鲁克·杜鲁是释放天性的畜生。
布鲁克对上裁决者没什么畏惧情感的眼睛,猛然给了他一耳光。他咬牙说道:“你还真以为有人能救你?那位主教小姐走了,而你永远是圣彼得港的流浪儿,是一条任人欺凌的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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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