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脱力之下,即使在昏迷之中,姜芜仍然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震颤,悲鸣着向着神经输送信号。她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低吟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脸色苍白,仿若一个将死的人,身体超脱意识自发求救,只渴求生的施舍。
冥冥之中,模糊的意识告知她某人正握着她的手。某种温暖的、像是流体一般的物质与触感顺着二人相接触处涌入她的身体,缓和了她的痛苦。她无疑是略微张开了嘴唇,轻轻吐气,只恨不能一睡不醒。
在这种被包裹着的温暖之中,姜芜久违地感受到了放松,像是在母亲羊水里的孩子,亟待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第一声嚎哭那样——
她醒来了。
姜芜的右手从被褥间伸出去,正被某人握住。她茫然又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望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屋布置,与每一天醒来时会看见的场景别无二致。
她正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德卡斯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握着她的手。他们的皮肤相接之处正绽放着柔和而温暖的魔法光辉。
德卡斯特正治愈着她的伤口,并向她体内输送着力量。她一片干涸的身躯气若游丝地接受着这份润泽,其下意识的主动与渴求甚至让姜芜感到汗颜……像是她主动去吞噬德卡斯特的力量那样,显得贪心不足。
她手指下意识抽动了下,手掌从德卡斯特的手中挣脱。德卡斯特无甚感想,也不挽留,只是也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姜芜将手随意搭在一片洁白的床单上。她转头,看着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被彩窗玻璃在地面上印出光的绚丽花纹。姜芜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德卡斯特目光柔软地看着她,说道:“……正好一天?这是第二日的早晨了,阁下,今日有场合需要您出席,既然醒来了,就起床吧,我去叫德莱先生进来为您准备洗漱更衣。”
他站了起来,飘飘然走了出去,犹如一个在黎明时分离去的幽灵。没一会儿德莱便进来了。这与德卡斯特面容相仿的男人表情微妙又复杂,为她找出了更换的衣物,与挑选好的首饰一并放在她的床头,并不说话,低眉敛目便要出去。
姜芜正要起来,头颅从枕头上轻微一动——后脑勺一阵刺痛。她“嘶”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手感上只有毛茸茸的头发与头颅的轮廓。
那为什么那一瞬间她产生了自己的头被什么扯住的感受呢?
德莱担忧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如果您身体不适,便不出门吧。我想您不必应允圣子阁下的每一个邀请,您受了伤,应当在家里休息,这是应当被体谅的……”
姜芜摆手:“不用了。我已经完完全全被他治好了,不必担忧。”
德莱出去了,她换上他所准备的衣物:隆重的、一位大主教应当穿的层叠衣物,庄严得可以担任一场婚礼的司仪。当她对着梳妆台佩戴那些首饰项链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阵赘余疲惫的烦躁。
……以此推断,等下会是非常隆重的场合。会有某件需要大主教见证的事发生。她唯有穿戴这些冗余繁重的衣饰,才能算得上是合乎时宜。
姜芜不得不去看,她必须亲眼见证。在她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审判者的下场如何,教会的未来如何——即使她似乎算得上“叛党”之一,但以德卡斯特为她治疗的态度来说,她似乎被赦免了,或者说,被忽略了。
否则她应当在昏迷期间被杀死、或者在绞刑架上醒来才对吧?
她戴好了脖颈上神像形状的、沉甸甸的金饰,走出了房门。
德卡斯特在大门之外的马车上等她,姜芜便上了马车。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诡谲的沉默。姜芜对未来一片茫然,自然不知道讨论什么,也没有心情说闲话,而德卡斯特似乎也有自己的心事,并不言语,只是下意识手指互相摩挲着,临摹着自己的指节形状。
马车并没有行走非常长的时间,停下了。仆人们掀开帘子,邀请他们下来。
德卡斯特先一步下去,再伸手拉着姜芜的手牵引着她下来。姜芜甫一下车,接触到外界,不禁讶然:他们正在圣塔的门口,马车行走在一条被人群隔开的长道上,像是摩西分开红海。其场面非常壮阔盛大,无愧她身上的层叠庄严服饰。
望着他们的人不计其数,几乎填满了整个街道,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边际,叫人头晕。他们的衣装或朴素或华丽,望向姜芜二人的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孺慕与敬畏,像是看着神祗那样。
他们是翡冷翠的人民们,在这场变革中活下来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新生的喜悦,乃至于时而不自觉露出微笑。
姜芜回头,望向圣塔内部:在一层那巨大的女神宝瓶像前,树立着一个庞大华丽的绞刑架。水池中的水业已恢复透亮澄澈,水面上漂浮着厚重堆叠到夸张的各种花瓣,花瓣上与水面表层是一层乳白半透明的油脂。
姜芜抽动鼻子,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馥郁香味——那些花的馨香中夹杂着更加厚重的、更加浓烈的香气。姜芜明白了,那些油脂正是香料所制造而成的香膏。香气混杂在一起,早已超脱了悦人心神的地步,甚至称得上是刺鼻、让人头晕。
审判者被束缚在绞刑架上,闭着眼睛。他似乎是昏迷过去了,即使被勒住脖子,表情倒是很平和,也没有任何不得体的表现。德卡拉站在绞刑架前的金块上,垂眸看着他——圣女阁下今日穿着白色的、丝绸质地的衣物,剪裁简约而得体,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古希腊的神女雕塑。她的耳朵、脖颈、脸庞、腰间都佩戴着金链与金饰,倘若不是这样肃穆的场合,必然会有人为她的美而折服跪地。
她此刻也转身,看到了行至门前站立的姜芜与德卡斯特,便露出一个笑脸,欢欣地向着他们跑来。她赤着脚,小腿上缠在脚腕上的金链末端的麦穗形吊坠一颤一颤,展示出了某种孩子一般的天真,像是在林野间奔腾的小鹿那样。
她跑到了他们的面前,笑吟吟的、拉住了姜芜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指,用一种甜蜜的、施加的法术的、在场所有民众都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您终于来了……刈割者阁下,唯有您的到来,能为接下来的审判增加神圣的见证。”
德卡拉牵着姜芜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将她安置在了圣堂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德卡斯特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坐到了另一把相对的椅子上,表现得顺从、又与德卡拉心有灵犀。
等姜芜坐定之后,德卡拉又施施然离开了,她重新回到了绞刑架旁。
她的声音像是少女与爱人的低语,却能够让每一个人都听到。民众们痴迷地看着圣女阁下,为她的美所折服。但那眼神却并不是男人看着女人的亵玩,而更接近于孩子看着母亲,唯有无尽的孺慕与敬仰。人无法对太过高远的存在产生邪念,唯能够拜服。
德卡拉笑了,民众们也不禁为她的欢欣而绽放笑颜。她说:“各位!我邀请你们来见证对不忠者的审判!”
她的手臂向着半空虚虚一握,姜芜腰间佩戴着的黑剑便自动从剑鞘中飞出,落到了她的手中——德卡拉狡黠地对着姜芜眨了眨眼睛——她挥动黑剑,剑锋在空气中凝结成如有实体的一道波纹,随意地打向她脚下的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脚背。
德卡拉浑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大主教审判者阁下、裁决者阁下,背负贵族血脉——女神仁慈地不在意他们生来的罪孽,给予他们权利,然而他们不但不感恩,反而背叛了女神……”
她转过身去,黑剑挥出,直指审判者的心脏:“……裁决者业已死去,而审判者将会受我审判而死,以偿还他及其同谋所犯下的所有罪孽。”
这并不是非常雄辩的、具有煽动性的语言,然而经由德卡拉说出口,却仿若公理那般令人折服。观看着的民众们显而易见地愤怒了起来,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像是恨不得替德卡拉施刑那样。
他们嚷嚷着,义愤填膺地齐声说道:“杀死女神的叛徒——杀死贵族——”
德卡拉听闻着滔天的呼唤,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而她的笑鼓励了那些呼喊的人民们。他们的声音越发剧烈,情绪越发激动,乃至于到了面红耳赤、呼吸困难的程度。
姜芜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庞,感到他们就像是……着了魔那样。一声声的呼喊让她的耳膜一阵刺痛。
她摇了摇头,转过去,继续看着德卡拉。
姜芜在余光中却正好看见德卡斯特面色或有异样。他仍然摆着那副得体而温和的表情,手指却下意识抓住了座位的扶手,指纹与扶手上精妙的雕花相贴合,压得指尖发白。
姜芜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德卡斯特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回应道:“……没什么。”
姜芜并不多问,只是移开目光,看向德卡拉的方向——她手中的黑剑正插入审判者的胸膛,群众们发出欢喜的轻呼,为有罪之人的受刑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审判者略微皱着眉头,作出正在忍受痛苦的样子。他甫一张口,血便从嘴唇中流出,染红了惨白的面颊与脖颈。
他看着德卡拉,神情温和而颓然,蠕动嘴唇,似乎正说着什么。
德卡拉微笑着小声回应,所有人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下一刻,德卡拉持剑的手推进,剑锋自审判者的身躯捅出,从他骨骼的罅隙中钻出,带出淋淋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