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怎么死去的 第105章 弃神为鬼

“他们还真想复制我的偶人，可是太贪心。”

无用的信束缚住神，妄想再现神迹。

他们仿造出各式的偶人，不同形态，皆是真人大小，日积月累摆满一整个地库。

黑暗漏出一缝，二指的橙黄色光尺倾斜打进地宫之中，照出其中一只合上的眼睑。

数只齐排排的脑袋往光源处“噌”得看过来，顺从，呆滞。

顶上伸出一只手，抓住其中一个脑袋，再有另一只手，撬开它的眼睑。

手主人温和道：“染上血了，这么不小心。”

话落，旁边的声音诚惶诚恐：“关主恕罪！是……是那人献祭的时候挣扎动静太大。”

他找补：“后面的都加大药量，绝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嗯。”关主不咸不淡，不知对旁人的回答是否满意。

收拾完了偶，关主“嘁”道：“对自己的偶都不愿意献祭？无用。”

旁人唯唯诺诺：“是是是。”

“咔。”

地库复又黑暗，偶人垂头无息。

无边寂静之中——“咔咔咔噌”！

眼睑染血的偶人仰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

“你相信，木偶里有灵魂吗？”

无名将我拉近，冰凉的鼻尖点在我脸上。

我点头：“信。”

“他不信。”她说，“他大费周章用灵魂献祭，渴望得到有灵性的偶，但是自己却不信木偶里有灵魂。脑子有病。”

我猜“他”指的是关主：“他，不信？”

“我曾入过他的梦，我入了每个人的梦，一个一个问过去，没人信。”

真的只是问一问吗？我偏头。以无名的做派，若是因受信而不能杀信徒，入了他们的梦，即使不杀人也要让他们不好过才是。

无名把玩自己灰白的手指，兴致缺缺嘲讽道：“准确来说，是不敢信。”

她指向前面：“人越是对什么有所亏欠，越是害怕。”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棕红色的手，第一次主动掀开了地库的门。

响声引来守卫，然而守卫的斥呼还未出口，脖子已在木质手中扭断。

数以千计的傀儡偶人，终于自己走出主人围筑的巢穴。

与此同时，熔池之下似有异物翻动，炸开的焰火似银花数朵，打断刚刚开始的献祭仪式。

火蝶似是乱飞，机甲师们把握不住它们的飞行轨迹，突如其来的蝶成为不可预知数，此起彼伏的走水声让他们应不暇接。

“怎么办！那边说连地库都起大火了！”

“灭火啊！”

“叫偶人也一起灭火！我们人手不够了！”

“好好好！”

年轻的弟子揣上机甲师的令牌狂奔，和各色各式的衣物擦过，耳边混乱声不断。

他刚走到地库，诧异回看：“刚刚过去的好像不是……”

“需要下达灭火的指令吗？”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要，要……”他回头应答，却见和他说话的是一只偶，脸上皆是血点，头发被烧了一半。

不等他反应，肩膀袭来一股推力，他被推着摔进冒火的地库中，留下一声长长的哀嚎。

“指令已接收。”偶人说。

火蝶为源，木偶为引，庞大的一个悬云关，竟在五天之内就被烧毁。

“你相信，木偶里，有灵魂吗？”

偶人居高临下，在焰光包裹中问城门外的关主。

关主只匆匆反身瞥了眼它，对座下机关兽发出离开的指令。

悬云关没了就没了，再造一个便是。

上方的偶人却不依不饶，携火自城墙之上坠落。

“你，相不相信……”

偶人扑下带起的火星擦到他鬓边，他撩开袍子挥散，站在机甲兽背上垂眸：“不信。蠢物罢了。”

可是下一瞬，燃烧的偶人尸体上飘出一只莹蓝的蝶，不疾不徐扇动翅膀。

蝴蝶的后面冲出一个人影，大喊“关主救命”！

“砰！”

他瞬时被城墙上浴火的偶人砸倒，火遇到可燃物急速吞咬咀嚼，人就在火焰的咀嚼中渐无声音。

蓝蝶飞到关主的机关兽上，关主一脚跺上去，却未能伤它分毫。

这根本就不是机关做的蝶！

不急及他反应，蓝蝶隐没在脚下，机关兽不安耸动背脊。

关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喊出一个名字——“无名……”

“猜对了哦。所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小儿的把戏。”

关主迅速跃下机关兽，华贵的袍子翻飞，钻出数只蓝蝶，又在眨眼间染上火，紧紧包围他。

“老夫可以解释……”

可是无名不需要解释。

他豢养的机关兽反身扑下，压灭了火蝶，再几口咬断他的喉管。

我还要再看，无名侧身挡住我视线。

“事情便是如此。”她说，“道行再深的人最终还是要自食其果。”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作为遗神，不可破坏信物伤害信徒，无名虽未直接伤人，但不可能没从中助力。

天道剥夺她的遗神之位，定不是轻描淡写将她除名那么简单。

我不敢想象她遭遇了什么，她的一生已经足够苦痛。

虽然被迫成为遗神，可信徒那些浅薄的信力，也只是让她以遗神的形态苟活于世。

信徒死了，没有信便是遗神的失职，非杀灵**不可。能够让她成为鬼的，只有她自己的执念。

想必悬云关的大火并没有烧死所有的人，有人逃出生天，还将殊胜带了出来，作为机关师的绝顶作品传世。

那我见到的殊胜，又是谁的灵魂呢？

“你见过她是吗？”无名补充道，“殊胜。”

“见过。”我反问，“她是你留在这里的执念吗？”

无名摇头：“曾经是，她是从我灵魂剥离的我的一面。”

我没听懂：“什么一面？”

“胆小，懦弱，任人装点的一面，他们想要的我的一面。”

她转而问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她现在在哪？”

“在……我的家乡。她，她……”我瞥无名一眼，还是决定不隐瞒，“她离开了。”

“哦？是嘛。”她嘴里溢出笑声，边说边笑，“那也很好，迟早的事。很好。”

说完转身，摊手朝我勾了勾：“走吧，不是要寻一本册子？《世知书》对吧。”

我连忙跟在她后面：“是，我找的就是这个。”

四周黑暗逐渐褪尽，大雾四起。

她说：“你和册子最后一页的人什么关系？”

“朋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说完我又反应过来，“你怎知我找册子是为了……她？”

“猜到的。”她随手指了个位置，“那个小姑娘葬在那。”

下一秒收手：“早被夷为平地了。”

“不过没关系，每个人的一生皆是如此，并无不同。”

“谢谢。”我说。

她停下：“谢我什么？”

我看见她侧过来的脸上鲜红唇脂：“谢谢你宽慰我，还愿意将册子交给我。”

她重新背对我，笑了一声：“我还吓过你，你谢个鬼。”

“但没吓到我，我又不怕。”

她仰头，喟叹道：“也是，你不怕。”

说完扭头：“你是唯一一个不怕的。所以我觉得可以把《世知录》给你。”

千百年来到过悬云关的人不少，尤其是《遗神录》的持有者，可是能够让无名还算满意的却只有这一个。

如她所说，人愧对什么，才会害怕什么。

无畏者，要么不知，要么无愧。

她突然停下，俯身的一瞬间，面前出现一堵断壁，她扯掉其中一块砖，里面露出一角书册。

她起身：“自己拿吧。”

我再道了句谢，抽出书册的一瞬间，断壁化为灰涅，雾气再次淹没视野。

我还是多嘴问她：“有什么执念或心愿，要我帮忙的吗？”

有怨念的鬼，不解怨是入不了轮回的。

她却不回答，只说：“有人说过你为什么会成为《遗神录》的继承者吗？”

“有。”我诚实道，“她说，因为我身上有神的悲悯。”

“她？”无名了然笑笑，对着我高高抬手，我仰头疑惑看她，她却只是伸出食指，在我头顶点了点。

“还因为你钝。真是钝啊……”

钝我好像能理解，郁离说过我“蠢”来着。

无名说：“你有神的悲悯，却没有神的能力，你见了遗神的回忆，让他们觉得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你的一生不会顺遂，可你钝，钝得连抱怨都没有。天道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这已经是我不止一次听见“天道”了。

我心中实在有许多疑问，但无名摆摆手，说：“东西拿到就走吧。”

我有点无措，这一次，竟就这么简短地结束故事吗？

“怎么？”她殷红的嘴角翘起，“还舍不得走了？”

我问了个傻问题：“往哪走？”

她勾起手，中指勾起我掉落的竹灯笼，当着我的面吹灭。

“往前走。别再看后路如何，往前走就是。不要忘记你此行的目的。”

她吓我，将我拉进她的故事里感同身受，考验我，也试图教会我一些事情。

我猜不透她，却觉得她看透了我。

“你真的没有其他执念了吗？”

她低头看我，落下几缕参白的发：“把册子给你后，我就没执念了。”

我瞬时又不明白了，守住这本她死后不知几百年后出现的册子，居然是她最后的执念吗？册子的主人，甚至和她毫无交集，只是葬在附近而已。

我不懂她的固执的原因，可是我好像看懂了她的宽慰。

“我走后，你怎么办？”

这无疑也是一个蠢问题，我和她只是一面之缘，我来与不来，对她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可我要走了，却怕她说没有执念是一个无奈的谎言。

因为如她所说，我没有神的能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什么怎么办？”她笑我，“我对你，或是你对我，都不重要。我们都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我走后，你会如何吗？你说，册子给我以后，你就没有执念了。”

“嗯……”她沉吟片刻，“我腻了这身嫁衣，我要脱了它。女子，不是只有嫁才有家，我将永远成为我自己。”

我点头：“本该如此。”

她摆摆手，示意我走。

但我转身才走了几步，肩膀上又凑上她的手，另一边肩膀靠过来她的头，银钗子贴我脸上一片冰凉。

“你可以告诉我，后世的女子，活得比我更好吗？自由么？不自由会反抗么？能得到尊重么？”

我手贴上脑门，学着郁离的样子，幻出殊胜留给我的掩髻，偏头插在无名头上。

“我无法说所有的女子都快活自由，都敢于反抗，都得到尊重。但，越来越多的女子，和你一样，不困俗世，成为自己。将来会有一天，女子顶天立地，理所应当得到尊重、自由和该有的权利。”

还有宝珠给我的山茶花枝，我也塞她手里。木质蝴蝶跟着花枝扇动翅膀，稳稳落下。

“你的一位后辈做的。女孩子。”

无名靠在我肩膀上，半晌无言。

良久，她轻声说：“她做了机关师吗？”

我摇头：“她做了她自己。”

耳边似乎有轻笑，但转瞬散去，我还以为是幻觉。

肩上的重量消失了，无名让我往前走。

可我不是一个刚决的人，走了没多远，我心里放不下，还是转头去看她。

无名攥着那支茶花枝，红绿嫁衣一点点化为碎片，连同她的身体，像一页阅后即焚的诗篇。

她看见我，褪去妆容的素净脸上恢复活人的血色，扬起一道笑，有温度的笑，鲜活，年轻，充满希冀。

我回她一个笑，我想，她没有了执念，该转生投胎了吧。下一辈子，一定能好好再活一次了吧。

我那时不知道，遗神没有转世轮回，由遗神化为的鬼，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