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末,一树梅花开得正艳。
有一根枝条伸展到了竹楼二楼的窗前,即便每日都对着紧闭的窗棂和窗纸,无人欣赏,仍是不知疲倦的生出一个个花苞,静待一次次无声绽放。
终于在一个日光繁盛的正午,窗子被从内向外推开,一张雪白的小脸攀过窗台。
小脸上有一双灵动的眸子,窗外的点点艳红被逐个收纳进去,似是不愿负了这一场芳华。
随后攀上来的,那双抱着手炉的小手,抖得厉害。
“可欢!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门声响动,一个小少年举着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大风筝,带着料峭的寒风席卷而来。
洛可欢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急忙关上了窗。
少年见状将风筝仔细摆到了桌上,而后折身去将门关好:“胆子不小,就为贪几眼枝头的寒梅,张着大嘴喝冷风呢。”
“你带进来的冷风,可比那一方小窗吹进来的多。”洛可欢不悦的踢了魏向东一脚,而后望向桌上的大风筝。
魏向东总是毫无顾忌的闯进她的闺房,还老是管东管西的,要不是他隔三差五就能带来些好吃的和好玩的,洛可欢都想踢死他了。
“我的错,我的错,这不是巴巴给你送好玩的东西来了么...”魏向东挨了踢也不恼,左右洛可欢也没什么劲儿,踢一下不疼不痒的,就跟小猫挠似的。
去年秋天的时候,洛可欢在二楼看着他在院里放风筝,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太可怜了。
“等到立夏之前,还有几缕春风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放风筝!”魏向东已经能够引气入体了,他觉得到时自己能用灵力护住洛可欢,让她尽兴的玩儿一场。
“我可不想像个傻小子一样疯跑。”洛可欢心里欢喜,不住的抚摸风筝上的篾条,嘴上却是说着违心的话。
她是身弱之人,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
毕竟那保命的神符,就剩下三张了。
“我爹去北边巡查了,我特意跟他说了一嘴,让他多带一些奇闻异志回来。”魏向东一边往屋中暖炉里放了几块煤炭,一边邀功,而后自作主张将风筝挂到了西南角的衣架上。
“那就劳烦你替我多谢知府大人了...”洛可欢眼见暖炉溢出几缕烟气,心知魏向东方才放的煤炭堵到烟道了,于是拿起炉钩子进去拨了拨,不想直接被一股热浪掀飞,直直撞到了墙上,后又重重砸落于地。
彼时还在衣架旁欣赏风筝的魏向东,在听到一连串的响声和洛可欢的闷哼之后,转身便见几点火星在眼前飘落。
“可欢!你没事吧!”
墙边的洛可欢嘴角挂着一行血,已然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炉子炸膛都能把她崩成这样,真是绝了!
魏向东顾不得四散开来的那些越烧越大的火苗,只抱起洛可欢玩儿命的往外跑,“救命啊!洛可欢要死了!”
这种阵仗魏向东自小便见得多了,他总觉得自己这个牙尖嘴利的小青梅说不准哪天就得被老天爷收了。
于是一碗符水下肚,本是垂垂危矣的洛可欢又从鬼门关爬回来了。洛家人更是将符师奉为神明,朝着南边三叩九拜。
可惜刘仙长早已不知去向,再求不来一张神符了。
洛可欢的独栋小竹楼被烧去大半,其中半壁的藏书也都灰飞烟灭了。所幸洛可欢很少出门,最大的消遣便是看书,被毁去的那些书籍,她多是翻过不下五遍了。
其实头阵子洛可欢她爹从走商的手里买来了两本卦书,她觉得有趣,反复看了多次,并试着用马吊里的几颗骰子摇了一卦,算出这日她可能有血光之灾。
只是洛可欢没当一回事,觉得一个身弱之人摇出的卦定是准不了的。不过书中说,卦修的一卦价值千金,并可趋吉避凶,这令从小多灾多难的洛可欢十分的神往。
这年洛可欢十二岁,心头对于修者的崇拜达到了巅峰。她一边妒忌可以走上修仙一途的魏向东;一边将自己的零花钱都塞给他,让他帮自己搜集问天卜卦的相关书籍。
在洛可欢通过卦象成功规避了几次危险之后,她发觉自己在这方面似乎十分有天赋,可谓十卦七准!只是摇卦十分耗神,洛可欢隔个半月才能摇上一卦。
所以修葺好的竹楼之中,再容不得旁类书籍,满是卦书。
魏向东眼见洛可欢终于找到了新的乐子,心头欢喜,开始见天儿的跟他爹作,逢年过节啥好物件都不要了,就要卦书。
魏延每每见到儿子把他高价寻来的卦书巴巴的送到洛家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把这逆子当做老天爷派来的债主子....约么是当年自己对洛家做得太绝了,如今开始还债了。
洛清安起初以为闺女这是找到了心灵慰藉,不以为意...直到有次闺女凭借卦象帮他寻到了六陈铺被劫走的那三大车精粮和杀人凶手,破了上头十分重视的奇案,这才发觉自家闺女确实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然而洛清安没再借助过自家闺女摇的卦办差,且不让她将自己的本事告诉任何人。首先,孩子身弱,能借助卦象少遭受一些苦难,已然是老天爷垂青;其次,洛清安觉得一个人的福泽是有数的,不愿让孩子消耗自身为数不多的福泽护佑其他人,连他自己都不行;再者,怀璧其罪,如若被外人得知,得有多少贪婪之人对孩子生出歹意啊!
第二年,洛可欢手中的骰子,从马吊里的木骰子,变成了兽骨骰子。他爹鼓励她多多研习,却不叫她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摇卦,说这是老天爷护佑她的方式。
洛可欢学会了很多种卦,觉得骰子卦最为得心应手。于是在洛可欢十三岁生辰这日,她爹送了她六颗做工精美的银骰子。
幸而近半月洛可欢都没请过卦,她就等着攒足了精神,在生辰这日的子时,好好算一卦问问刘大仙的去处呢。
据说这些银骰子花去了她爹好几次出公差的酬劳,害得她爹被她娘好一顿锤,直说太惯着孩子了,做个玩具都下这么大血本。
彼时已然将近百岁的白老太哆哆嗦嗦的给自家孙女包了寿桃,还不待她将篦帘端到庖厨,便被一条手臂穿胸而入。
寿桃滚落一地,白老太拼尽全力将身后的两扇门闭合,高喊了句‘都别出来’后便咽了气。
洛清安的心头悲愤不已,仍是第一时间将闺女塞到了屋子最靠里的柜子之中,而后又想将媳妇塞到床底下去,“外头有恶鬼,快躲起来!”
方才洛清安的眼神是追着自家老母到门口的,所以看到了顷刻间就被掏出来的心脏和牵扯出的血管、筋膜。
老母亲在濒死之际强行关上了家门,起码为他争取到了藏起妻女的时间....
洛清安没太看清残害老母的那个东西,只隐约看到赤红的双目和粗壮得异于常人的手臂。丧母之痛和救护妻女的情绪交织,令洛清安迅速做出决断,并判定那东西绝非人力可敌。
云蕖并没有看到门外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门外传来吮吸和咀嚼的声音,且她男人此时满脸惊惧,声音都在颤抖。
随着一声巨响,两扇门被破开,一股热浪将正对着门的床摧毁,几块木屑和铁屑残渣还飞溅到了洛清安和云蕖的身上,深深的刺入了皮肉之中。
云蕖闷哼了一声,瞥见孩子的衣角拖曳在柜门缝隙之外,急忙几步奔至柜子前,用身体挡住了柜子的拉门。
洛清安见状亦是跑了过去,挡在了媳妇身前....那恶鬼陡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唇齿之间咀嚼着的,恐怕就是老母的.....
胸口一凉,随后钻心的剧痛从那处传来,洛清安硬是将涌上喉头的惊呼咽了下去,而后哆嗦着开了口:“你...你将我都吃了吧!要是...要是吃饱了,能不能不要吃我的妻女!”
“闭嘴。”
冰冷的声音从挂着肉沫和血渍的森森白牙之中溢出,洛清安突然发觉胸口一空...随后他便看到那恶鬼将一颗心脏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别...吃......我的妻女......”
发出最后的悲鸣之后,洛清安便瘫软于地。
云蕖吓得面如死灰,仍是用后背抵靠着柜子,双臂横展,死死抓着柜子的两端。她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求,求你了...别吃我的孩子,求你了!求你了!”
云蕖的声音起初细若蚊吟,随后硬是喊了起来,且一声高过一声。
“闭嘴!闭嘴!”
眼前的恶鬼似是被激怒了,它狠狠的扇了云蕖几个嘴巴,之后强行搬转她的身体,令她背向它。
从柜门的缝隙之中,能够看到吓得似是没了魂儿的孩子。云蕖登时泪如雨下,她强忍着后心的疼痛,死死的抓着柜子的两端,颤着声哄道:“别怕......欢欢...有娘在呢......”
洛可欢只能从缝隙之中看到她娘的一双盈满泪水的眼,那双眼逐渐在咀嚼声和吞咽声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随后缓缓挪开了。
于是从柜子的缝隙之中,洛可欢看到了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
‘要被追上了。’
那双眼死死的盯着洛可欢,在听到外头另一只鬼的喊叫之后,才陡然消失不见......
洛可欢不知自己在柜子中跪坐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外头有响动,她才开始推柜门。
只是这柜门不知被什么堵上了,任由洛可欢如何使劲都推不开。
“爹!娘!阿婆!”
洛可欢没一会儿便将嗓子喊哑了,她开始用身体去推撞柜门,直将两根门轴都撞断了...终是在尝试了几十次之后,听到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
随后,柜子上的柜门掉落,后又掀翻在地。
洛可欢终于意识到,她撞断了她娘的左手手臂。因为她娘的右手仍在死死的抓着柜门边缘......
爹、娘和屋外的阿婆的身体俱是有不同程度的残缺,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大窟窿,心都被掏走了,都被吃了......
洛可欢一边哭一边在自家的院中挖坑,从她娘用来给菜地翻土的小铲子用到阿婆偶尔用来吓唬她爹的大铁锨。洛可欢也不知自己到底挖了多久...直到她将爹、娘和阿婆都埋好了,天已然黑透了。
洛可欢跪地连磕了十几个响头,而后从她娘藏细软的地方找出了一些银钱和仅剩的那两张神符,跌跌撞撞的逃了。
打从记事起,洛可欢就知道她家是凶宅...她不知道那两只恶鬼什么时候会回来将她的心脏也掏出来吃掉,只想着尽快逃离这里,不然她爹、她娘和阿婆就都白死了......
洛可欢觉得这一大家子的人都是被她方死的,然而她不能一死了之下去陪他们,因为她得给他们报仇。
她想将这些银钱都送给刘仙长,买那两只鬼的命。
*
与此同时,南苑州富户叶家十六岁的小儿子忽而开了灵智。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连夜离家出走,而后投身到一个戏班子之中,开始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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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别吃我的孩子(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