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水意回到家,送去给柏舟盛粥的保温壶,又出现在桌上。
她边摘书包,边问路漫:“小舅病好了吗?”
“不知道,”路漫在炒菜,“我回来的时候,他拿给我的。”
“噢。”
“今天多煮了点饭,你问问他要不要过来吃,他在家肯定没开过火的,生病了还是吃家里的好。”
孟水意直觉柏舟不会答应自己。
他一向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那扇门就是他设的结界,不轻易放人进出他的领地之内。
但她还是去了。
柏舟昨晚又吃了退烧药,睡了一觉,烧就退得差不多了。
出了汗,他把被套、被单、枕套全洗了,趁着天气好,晾晒起来,又出门采购。
原本的想法是,一个人生活,简便至上。但隔壁的小姑娘总是拜访,该备的,还是备着好。
生病期间,杂乱的东西也没收拾,柏舟打扫了一下。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柏舟身体还没好利索,忙活一天,又饿又累。
到晚饭点,家家户户开始做饭,各种香气弥漫。
不知是哪家在爆炒辣椒,还没开抽油烟机,呛辣的气味飘进屋来。
柏舟鼻腔一阵痒意,连打几个喷嚏,给孟水意开门时,他眼尾红红的,还挂着泪珠。
孟水意看到,一下子有点犯傻。
心想,小舅生病,私底下这么脆弱吗?要装作没看见,还是安慰安慰他?
“小舅,我妈说……”
柏舟撇过脸去,捂着口鼻,又打了几个喷嚏。
“不好意思,被辣椒刺激到了。”
孟水意微微窘迫,还好安慰没说出口,不然就尴尬了。
她接着把话说完:“我妈说叫你来家里吃饭,她多煮了饭,小舅你来吗?”
柏舟想了想,说:“好,你等我一下。”
孟水意就站在门口等他。
他进屋拿了件外套,带上钥匙,就出来了。
听到柏舟来了,路漫问:“你这两天吃的什么?”
“随便吃了点。”
“那怎么行?你就是没照顾好自己,才反复生病。”
“小舅,喝水。”孟水意倒了杯热水,就是白开水,里面什么也没加。
路漫系着围裙忙碌穿梭,吩咐孟水意端菜端碟子。
她那细胳膊细腕子的,端着一碗盛得满满的骨头汤,看得柏舟心慌,想去帮她。
孟水意小心躲开,“我没事,小舅你快让让,烫。”
柏舟猛地把手缩回来,避让到一边。
孟水意挪着小步子,把汤碗放到桌上,才原地跺起脚来,对着手指头吹气。
和柏舟这种经常拿画笔的人不同,她指腹细皮嫩肉的,那一块都烫红了。
柏舟看到,忍不住心底发笑。
果然是小女孩,再懂事,再乖巧,也还是个小女孩罢了。
他看了下,没有很严重,说:“你去冲冲凉水吧,或者用冰块冰一下,会好点。”
孟水意打开冰箱,捏了会儿冻实的肉,痛感要减轻一些。
柏舟就进厨房,帮路漫端剩下的。
见是他,路漫忙说:“你是客人,坐着嘛,水意帮我就好了。”
柏舟语气清淡地说:“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他说话有自己独特的风格。
音量永远控制得平稳,不管什么情绪,什么情景,就是那样的大小。
但屋子就这么大,孟水意在外面听到,不禁心头一热。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她觉得,小舅是说给她听的。
路漫没有做太多菜,一大碗骨头汤,两份小炒,加一小碟泡菜。
孟水意给他们各盛了一碗汤,说:“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吃饭。”
柏舟突然想到,于情于理,搬来那天,他应该请她们吃顿饭,给钱,意味多少太敷衍。
“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吧。”
孟水意说:“好啊,我都可以。”
路漫在暗地拍她一下,提醒她,别没个礼数,孟水意被她打得有点委屈。
路漫说:“不用了,我们自家人在家吃就好了。”
柏舟说:“没事,我很多年没在祁州待了,不是很清楚有什么好吃的店,水意定吧?”
他都这么说了,路漫也只好应下。
路漫又问:“你成绩出来了吧?”
“今天刚出来。”
孟水意放下筷子,去书包里翻出成绩单,递给她。落在柏舟眼中,有种献宝的感觉。
路漫只是简单看了眼,夸道:“水意真厉害,再接再厉。”
柏舟问:“我可以看看么?”
“可以的。”孟水意转而给他。
毕业快十年,柏舟已然忘记当年拼命刷题学习的感觉了,文科的成绩,他也看不出道道来。
他放下,问她:“你想去哪儿上学?”
之前路漫也问过她的意思,她说祁大,路漫让她再考虑考虑。
她这次考试有所进步,留在祁州,的确浪费。
孟水意埋头吃饭,“我还没想好。”
避免和说话人直视,意味着,她没有说真话,这是她的小马脚。
柏舟说:“你想去帝都吗?”
孟水意依旧低埋着头,“太远了,来回机票太贵了。”
是啊,这么远,火车高铁要太久,机票又不便宜,留在祁州的话,可以省下这一笔开销。
这下,柏舟听出来,小姑娘是想的,但她显然是为路漫考虑。
路漫说:“水意,你想去就去,这点钱不算什么的。”
“……”
孟水意沉默半晌,抬起头,抿了抿嘴,语气委屈,要哭了一样:“妈,你是想把我赶出去吗?”
路漫吓了一跳,“水意,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和小舅,为什么都想让我去帝都?”
路漫耐着性子解释:“祁州最好的大学是祁大,可是帝都有很多选择,而且,妈妈也想让你出去见见世面,而不是成天守着这片熟悉的土地。
“那是座更大的城市,你见到的风景,文化,都是崭新的。大学四年结束,那里也有更多机遇,让你变得更好。留在祁州,这些要有限得多。
“现在世道变了,女孩子要自己独立强大起来。我是不想关着你,知道吗?”
这是第一次,路漫对她讲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孟水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盯着眼前的饭菜,眼眶开始发酸。
路漫不忍心她为之困扰,抚了抚她的肩头,说:“水意,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我知道了,妈。”她的声音像闷在嗓子眼里。
这顿饭的后半程,都陷在沉闷诡异的气氛中。
路漫收拾碗筷,按理,孟水意该回房间学习,而柏舟该告辞了。
在水流声中,孟水意小声问:“小舅,我能和你聊聊吗?”
“好。”柏舟看了眼姐姐的背影,也压低声,“我们出去?”
“嗯嗯。”
夜风凉,夜灯下,两道人影被无限拉长,一道长,一道短,格外纤细,失了原有的比例与轮廓,像抽象画。
孟水意将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脚尖。
听见柏舟问:“想好怎么说了吗?”
他到底是个成熟男人,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刚刚她与路漫那一番谈话,其实是没有结果的。
孟水意犹豫着说:“我觉得,她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到她和别人聊天在笑,还看到有台车子接送她下班,前天周六晚上,她应该是去约会了……”
这是她这段时间的猜测。
“她丧夫这么多年了,这很正常。”
孟水意死死咬着下唇,唇瓣都有些发白,“可是我害怕……”
“你怕她不要你?但等你高中毕业,你是个可以独立承担你人生的成年人了。”
柏舟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冷静到有些冷酷,“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我知道。”孟水意尾音微微发颤,“如果有那一天,我不会强留下她的。”
困住路漫,那太自私了。
路漫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她孟水意凭什么呢?
她只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柏舟看着头埋得低低的,下巴都缩到胸口的小姑娘,“我之前看到一个实验,大概是给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子食物,和柔软的绒布,大家都以为,小猴子会选择食物,然而事实是,小猴子抱住绒布不放。”
孟水意懵,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个。
他继续道:“温暖的孩子对小猴子很重要,对人来说也一样。”他话音一转,又说,“我母亲之前生病,我在西潼照顾她,路漫有跟你说过吗?”
孟水意点点头,“但没有说得太明白。”
“她得了癌症,检查出来后,我也觉得天塌了一样,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起初治好了,过了没几年,又开始复发,终究没熬到今年开春。”
那段日子多灰暗,柏舟自己不愿再回想。
他也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姑娘说这些,但为了开解她,拿自己当例子,更有说服力。
“母亲的陪伴很重要,你父亲去世,就只有路漫,我能理解你依赖她,也能理解你无法接受她再嫁,再建立新的家庭。”
孟水意“嗯”了声,表示她在听,并且有听进去。
这是柏舟欣慰的一点,和她交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费心。
“但是不要太惧怕离别这件事,我们都会经历的,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在它降临时,坦然接受它,好吗?”
孟水意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讲话,也没设想过。
听得出来,他尽力了,语气放得十分平缓,尤其是最后的一句“好吗”,让人难以抵抗,只想当即回他:好。
于是,孟水意用力点点头,“好。”
“这三个月,别去想,路漫也不会希望这件事打扰到你学习。”
“我会控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了。”
她这么乖,柏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姑娘。”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暖,重重地按压的时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孟水意眨着眼看他。
那眼神太过水灵灵,像雨后的小水潭底的雨花石,他收了手,插进裤兜里,眼神撇开,“……都说得口干了。”
“小舅,我请你喝东西吧。”
便利店就在前方不远处,孟水意小跑着过去,捧回来一盒牛奶。
“……”
他想起她上次说的,牛奶助眠,看来她真记在心里了。
这样的小姑娘,怎能不叫人心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