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师门三代凑到一起用年夜饭。张玉山掌勺做了一桌美味,被师兄弟们一起端上桌去。
白沫涵一进来就看见了陌生的乔谭,抚掌问一起过来的裴玉川道:“这便是大师兄新收的徒儿?”
乔谭正将一碟烧鸡上桌,忙不迭放下了与她行礼:“见过白师叔。”
白沫涵噗嗤笑了一声。
乔谭不明所以,愣愣地抬眼。少女笑颜如花,属实美丽动人。
瞧,我也是做小师叔的人了!
她挑着眉看裴玉川,裴玉川想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她头顶。
白沫涵偏头,发髻上银簪的双鱼穗晃了晃,俏丽极了。
段玉楼在旁边烫酒,此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白沫涵。
原本照以前的规矩,白及右手边坐的是裴玉川,左手边坐的是白沫涵。师兄弟们按座次围一圈,刚好段玉楼便坐到了白沫涵身边。
白及先落座,随即裴玉川和白沫涵也坐了。白沫涵照习惯去拉段玉楼,段玉楼却没反应。
新来的弟子乔谭,还站在那方没动呢。
白沫涵看见了,从从容容地向左移了个空位出来:“乔谭来坐。”
她顺手再去拉段玉楼。
乔谭连忙摆手,有些惶恐道:“乔谭不敢冒犯。”
白沫涵半分不在意道:“青冥山上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最小,今日你陪师父坐,刚好方便伺候。”
白及笑得和睦,裴玉川也使了个眼色,乔谭行了礼,这才走过去。等师兄弟几个坐了,段玉楼最后一个坐到白沫涵左手边,乔谭这才坐下。
宁玉光笑道:“大师兄可是带回个小古板。”
乔谭有些赧然之色,白沫涵隔着段玉楼拍他:“你别欺负我师侄。”
宁玉光打趣乔谭道:“瞧瞧,这可真是个好师叔,处处护着你,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可千万要照顾好你小白师叔!”
几个人笑闹着吃完一顿饭,又一起守岁。
宁玉光和白沫涵爱闹,带着乔谭出去放炮仗烟花,闹个没完没了。
裴玉川和张玉山陪着白及说话,裴玉成没说一会儿就被白沫涵拉了出去。
只有段玉楼和辛玉言安安静静,坐在最里头角落里下棋。
白沫涵站在院子里一回头,就看见段玉楼板板正正地坐在窗前,低着头摩挲棋子,仿佛外间的喧闹都不入他耳中一般,一眼也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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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及说话算话,第二日,果真将白沫涵叫去背书了。
宁玉光眼瞅着白沫涵苦着一张脸走进去,兴致勃勃地拉段玉楼去看热闹:“你昨日教小七背书了?”
段玉楼莫名:“我下午一直在武场练剑。”
宁玉光拉着他往白及房外走,幸灾乐祸道:“走,看看她背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停在门边,听里头的姑娘背书,虽然实在算不得流畅,但好歹也算背了下来。白及提问几句,勉强也能答得上来。
最惊奇的是,她竟还主动说了两句自己的观点!
宁玉光惊讶地忘了笑,径直探头去看,段玉楼也有些惊讶地望去——
一向不喜功课的小姑娘,居然也有这么一日。
宁玉光怔道:“你不是没教她,她怎么会这些?”
他是没教,可直到晚间用膳,不是裴玉川陪她过来的吗?
河东裴氏,百年望族,嫡子自幼受教名师,岂会连区区一篇《巡北策》都讲不出个一二三四?
裴玉川若不拜入青冥,来日也必成大器。
房中,白及显然也因为白沫涵难得的好学争气而震惊,给她细细解释一番后喜上眉梢,哈哈大笑说乖女今日叫为师大开眼界!
宁玉光咋舌道:“师父也太疼她了。当初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拉着咱们一个劲儿地显摆,今天她把策论背过了,我看师父接下来能夸她一年。”
这话一点也不是虚言。当初白及外出游历,抱回一个战乱里遗弃的婴孩。他解了自己的棉袍大氅裹着她,顶着风雪走回青冥山,绕过山重水复的隐秘山路,将白沫涵带回了师门。
当时山门里的小少年们正踏在薄雪之上练功,看见白及,纷纷收势迎上去,行礼唤着“师父”。但白及一点都不怀念他们似的,只将自己的棉袍露出一个缝隙来,给他们炫耀。
那年的段玉楼只有四五岁,拿着小木剑,也像模像样学起了青冥剑誓。
最小的徒儿有心向师父显示自己的稳重,以表达自己长大了的心意。此刻听人来叫他,方像模像样地收了剑,过来对白及行礼道:“师父,青冥剑誓前两式,我已经学会了。”
白及看见他方才练剑的动作了,同他道:“你年纪尚小,学会了动作,再勤加练习足矣。回头让你大师兄帮你调一调姿势。”
白及凑近了段玉楼,胡子兴奋得一抖一抖,喜道:“你瞧,师父也有个小丫头了!”
段玉楼没能骗到第三式,拧着眉毛,看着小姑娘,颇为不顺眼。
他从那时候就意识到,在青冥山这一座小小的山门之内,白沫涵将会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肆无忌惮地骑到他们头上。
事实果然也就是如此。白得了一个宝贝女儿,白及有意无意地炫耀了十几年。
段玉楼瞧着房门内骄傲的白沫涵,看她笑意里带着一点得逞的坏,想她真是一贯的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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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一过,二师兄张玉山便也拜别了师父,下山历练。
临行前他颇为担忧地看着簇拥他出来的这一行人,不住地絮叨:“……我烙好了饼,都放在架子上头,拿蒸笼布盖着。腌好的咸菜在墙角缸子里,你们记着吃。小七,我给你做了一碗酪,还在锅上蒸着,你再等半个时辰,记着取出来,不然就老了……”
宁玉光笑着推他一把,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说了几遍了。你放心历练去罢,我们照顾得了自己。”
他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张玉山的目光却更犹疑了:“不如我去和师父说,我不下山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
“走罢——”
事实证明,张玉山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一天,大家吃完了张玉山提前备好,只需上锅一蒸的精致菜品。
第二天,大家把第一天剩菜吃了。
第三天,裴玉成和宁玉光翻了两张弓进山了。
第四天,他二人又进了山。
第五天,青冥山那些聪明的兽禽躲得无影无踪,众人被迫把架子上的烤饼和角落里的腌咸菜取了出来。
第六天如上。
第七天,大家终于在极度崩溃里吃完了最后一张饼。
白沫涵苦着小脸道:“我好想二师兄。”
裴玉成:“我也。”
宁玉光:“我也。”
裴玉川顶着满肩的责任走进厨房,沉默了一个时辰后走了出来,表示他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世家公子,哪里会做这些?
最后乔谭艰难地举手,表示他可以去试一试。
手艺自然是不如张玉山,但总算能吃上正儿八经的饭了。
白沫涵亮着眼睛夸他,夸到乔谭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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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样的日子一晃眼,一年一度的考校,便要在三月初到来了。
这种考校,文武皆有,人人都需得全力以赴。故而每年除了白及与白沫涵,没有一个不用功努力的。
白沫涵从不担心,因为她从来都考不过。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悠闲的场面——青年们个个通宵诵读,白沫涵呼呼大睡;青年们个个大汗淋漓,白沫涵呼呼大睡。
她自然也有睡醒的时候。
青冥山上少年时,有人一身青衫薄,长剑宛转飞花碎,有人静坐花容艳,妙目潋滟不离转。
灵巧轻薄一柄寒霜剑,被段玉楼用得长风飒沓,和裴玉川对起招来,丝毫也不落下乘。
裴玉川精于剑术,平日里白及不管,还曾给师弟妹们指点过不少。他早知段玉楼是修灵大才,却也未料他剑术精进如此。
一战酣畅,万分痛快。
白沫涵坐在廊下给段玉楼拍手叫好,被裴玉成一顿嘲笑:“怎么只知道夸小六,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师兄?你手里的玫瑰饼还是我抽空下山给你买的。”
她大言不惭道:“小师兄的剑术就是比师兄们好!”
裴玉成故作生气道:“小丫头看得懂什么?马上就要考校了,书都背完了么?”
“我当然背完了,我才不像小五呢,一本书背了三个月都背不过。”
被点名的宁玉光挽着袖子走过来,白沫涵直接就躲到了段玉楼的背后。段玉楼护住了她,接过她递来的水壶,低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愣了愣。
段玉楼伸出了手,食指蜷着,抬起她下巴,拇指在她唇上划过。
这样的触感太奇怪,好像起了电,从唇上一直窜到心头,惹得她整个人轻轻一颤。但她只以为他是在捏她粘上的糕饼渣,忍住了,没有躲。
段玉楼搓着拇指上那点红色的唇脂笑道:“行啊小师妹,长大了。”
白沫涵瞬间脸红,落荒而逃,段玉楼却没去追。
他坐在她刚才在回廊坐过的地方,身体向后倒下,平躺着看向天上的飞云。
他英俊的面目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一片清冷的肃寂。
年幼的白沫涵,只看到了段玉楼眼里的温和,看不见他眼里的平淡。
他看朝阳是那样,看飞云是那样,看山间鸟鹿是那样,看白沫涵也是那样。
万物转过他眼底,万物都不留。
那一年,十七岁的少年段玉楼孑然一身,头也未回,在夜色浓重里走出了山门。
这就是他当年远走的情形了。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段玉楼这一走,此生再也没回来。
水流云散各西东,死生别离自此始。
【注】水流云散各西东。出自陆游《临江仙·离果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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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