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看着这隐含着挑衅的神色,没有掀桌走人,手指一翻,骰子又转起来。
这一次,鱼书看出来,即便是没作弊,她也认真了。
她的棋路忽然变得莫测诡谲,掷出一点,便出其不意,掷出四点,便长驱直入。云瞻靠起手式多番变幻,她便直面其变,迎难而上。
云瞻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却仍是不思考般快速落棋。
这一盘棋走得精彩,却输得很快。
云瞻输了。
他拿起骰子,手指间停留许久,却掷不下去。大局已定,他如何落子,都已无济于事。
“我认输。”
彤华没有多言,站起身便要向外走去。云瞻却快速起身,大步迈到她面前拦住她去路。
鱼书吓了一跳,伸手要护彤华,却见云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她道:“小七,果然是你。”
彤华立在原地,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露出任何一点惊讶的神色。但她也没有否认什么,只是目光颇深地打量起他的面目来,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头一回看清了他的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故人,随着时间逝去,他们的模样都不再清晰。
而他老了。
他飞升时,已是两鬓斑白。
彤华的的确确是有些陌生了。她已经太久没有记起过故人,只是不久之前,她从风急雪冷的苍北回来,曾久违地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那一场梦里,他们都还是她记忆里,年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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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山间幽寒,飞雪簌簌。
古朴的几排屋舍寂静地藏在青冥深山之间,黝黑的瓦片上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少女白沫涵懒洋洋地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她此刻不过十三四岁,却已是少女初成、漂亮至极的模样。此刻她穿一身艳丽的红衣,衣裳虽然剪裁简单,却仍显得她一派娇美风致。
可惜她眉眼里没有笑意,尽是无聊。
“有看雪的功夫,你那篇策论早抄完了十遍。”
屋内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悠闲旁观的无辜。
白沫涵扁扁嘴,把窗户合起来,回头撒娇道:“师父啊,这策论讲得什么,我都还没懂,抄再多遍,也记不顺畅。不如等明日小师兄有空了,我去让他讲给我听,待我懂了,再来寻师父考校?”
她笑意甜甜,又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白及不必抬眼,也知道她是如何狡黠的模样。
今日年关,她就是不想学了。
白及把手中书册一合,抬眼看她,故作严肃道:“这一篇我早给你与小五讲过。他昨日来寻我背过,又交了感想,今日才能痛快去玩。你自己不用功,还要去祸害小六?”
白沫涵见他抬头,立刻挪到了他面前,道:“小师兄聪明嘛。我去问他,正好是给他复习,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呀。”
她拉着白及的胳膊摇摇晃晃,白及受不了地挥挥手,她便兴高采烈地呼了一声,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白及看着她背影,又气又无奈,最后也只喊了一句:“小涵,穿衣!”
白沫涵抱着厚厚的袍子出去,一边跑一边往身上套。
绕过回廊向外,经过教习的房舍,就看到一片开阔的平地。虽然早晨才由师兄们扫过,此刻仍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薄雪之上,有少年月白轻衣,长剑飘逸。
白沫涵一路跑过来,玉白的脸上有淡淡的红,瞧着漂亮极了。
她立在回廊下,一面招手一面喊:“小师兄!”
少年回头,清风疏雪。
少年时的段玉楼,已是凤表龙姿的人物。他身材颀长,长剑削薄锋利,再兼之身形灵动飘逸,薄雪之间好不潇洒。
他剑招使得干净利落,闻声收势,也是果决干脆。
他几步过来,长腿一迈,跳上回廊,接过白沫涵递给他的外袍,甫一开口,便叫人不快。
“策论背完了?”
白沫涵瞬间拉下了脸,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可和师父说过了,明日要你来教我,若是还不会,师父连你一起罚。”
她早上去白及房中抄书,非要他等她不可。段玉楼在此处练了小半日的剑,却没料到她居然还是没有完成,不禁气笑了。
他出了一身汗,将外袍拢在身上,却不系起,颇为洒脱。
少年生得明俊,眼如星辰,轮廓清隽,微微挑一挑眉,甚是英俊明朗的笑意:“我八岁就背过了《巡北策》,你和五师兄用的标注还是我写的。你诳我也不动动脑子?”
白沫涵不快道:“如果不是你,我哪里会被罚!”
原是前些时候听白及讲课的时候,她躲在书卷后头睡熟了,段玉楼瞧见了,却没叫醒她。之后白及将她点起来回答问题,她下意识去看段玉楼,偏偏段玉楼回过头去不告诉她。
白及罚她下来抄十遍书,但是也打了段玉楼两尺子。
今日白沫涵给白及交了八遍,其中有六遍,都是昨晚段玉楼红着手掌替她抄的。
白沫涵懒得同他多说,圈住他手臂道:“快走罢。你躲了这半日的懒,师兄们肯定饶不了你。”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飞雪的庭院。推门而入,扑面一股热浪。
“好你个段小六!师妹去背书,你凑什么热闹?今日厨房大忙,晚间你来收拾!”
白沫涵眉眼扬了扬,一脸果不其然的笑意。
她迅速向声音的主人窜了过去,问道:“今日除夕,二师兄做了什么好吃的?”
二师兄张玉山满脑门的汗,才不理会她装乖:“你少卖乖——去跟小五包饺子去!他手慢,磨磨唧唧的什么时候能吃上!”
段玉楼进了屋便脱了外袍,白沫涵说话之间,他已挽起了袖子,洗了手,坐到了五师兄宁玉光身边的小凳子上去。
四师兄辛玉言在旁边沉默地埋头擀饺子皮,段玉楼伸手接过一张。
五师兄宁玉光凑近他,低声问道:“背过没?”
段玉楼道:“没。”
宁玉光道:“我就知道——哎哎哎,松手!”
白沫涵松了揪住他耳朵的手,道:“你又说我什么坏话?要是昨日没我给你帮忙,你能从师父那里出来吗?”
段玉楼接收到宁玉光的眼神,将白沫涵拉到自己身边来坐下。
宁玉光揉一揉自己的耳朵,道:“我好歹也是你师兄,小六都知道听我的话,就你没大没小。”
宁玉光其实和段玉楼同岁,只不过是早一些遇到了白及,这才做了师兄。他一贯性情跳脱,整个青冥山里,就他与白沫涵斗嘴最欢。
白沫涵正待回嘴,段玉楼伸出放上一团肉馅的饺子皮:“青豆。”
白沫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顺了灶台上一大碗青豆才过来的。段玉楼这么一说,她也就顾不上回嘴了,摸一颗青豆放在肉馅上。
段玉楼收手,低头捏褶,白沫涵又摸出一颗凑过去,问道:“一颗够不够?”
宁玉光啧了一声,嫌弃道:“就他那包饺子的手艺,两颗铁定要漏!”
白沫涵听他说段玉楼,立刻板起脸,作势要打他。见宁玉光立刻告饶,她也就顺势把手里的豆子递到了段玉楼嘴边。
段玉楼低头,不动声色踩了宁玉光一脚,嘴上就着白沫涵的手将青豆吃了。
他那一脚属实不轻,宁玉光呼了一声痛,愤愤地挪远了半步。
那边张玉山听见了他们嬉闹之声,团团转的空隙里还不忘抬头斥道:“赶紧包!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白沫涵看张玉山忙得碎碎念,乖巧地缩到了段玉楼旁边。段玉楼舀一勺馅,她就放一颗进去,段玉楼捏饺子的时候,她就自己吃一颗,再给段玉楼喂一颗。宁玉光几次要求吃,白沫涵都没给。
宁玉光愤愤不已。
年关的时候,就是掌勺的张玉山最忙的时候。青冥山这些姑娘小爷,一个比一个的矜贵挑嘴,一样的菜昨日吃了今日就不吃。
张玉山年年除夕都头疼。
“小七,包几个了?”
白沫涵听见张玉山叫,大致数了数,答道:“四五十。”
张玉山忙来忙去,头都顾不上抬,道:“够了,先端过来,我煮了给师父送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白沫涵起身端饺子过去,宁玉光趁机摸了一把青豆塞进自己嘴里。
白沫涵一边给张玉山递饺子,一边问道:“怎么不见三师兄?”
张玉山扬起他无情铁手,直接把饺子下锅:“后头杀鸡呢——瞧瞧你们包的这饺子,一年一年的怎么都没个长进!”
白沫涵听着这嫌弃的碎碎念,有些明白三师兄怎么主动出去杀鸡了,于是自己也想悄没声地溜掉。
张玉山才不给她这个机会:“二层架子上取两个碗来!”
这一使唤就停不下来了。白沫涵想躲懒,还是没躲过去。眼看着张玉山将锅里煮熟的饺子捞上来:“小七,给师父——”
“三师兄来啦!”
门帘打开,提鸡进来的三师兄裴玉成听见白沫涵这一声,下意识立定当场。
他愣了,张玉山可没有,直接将大碗塞到他手里,吩咐道:“倒个醋汁再舀个面汤,给师父先送过去!”
而后他又提起菜刀,宽阔的身躯将白沫涵一挡,道:“血没洗干净,你找小六去。”
白沫涵怕血,忙不迭地跑了,继续去和段玉楼吃豆子。
“哎等等!”
他又叫住白沫涵道:“还剩十几个饺子,我已经舀出来了。你去吃了,回去午休。”
白沫涵根本就不饿:“二师兄,我都饱了。”
张玉山乜她一眼:“饱什么了?”
白沫涵道:“我把青豆吃了,二师兄你好厉害,煮豆子都这么好吃。”
张玉山愣了一下,回头往灶台看了一眼,这才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那碗青豆你吃完了?”
那是他预备晚上做菜用的!
白沫涵立刻甩锅:“五师兄也吃了,饺子里也包了,没吃完。”
张玉山道:“那就是没饱,吃了再走。”
“二师兄——”
“不要讨价还价。”
白沫涵无法,捧着那碗饺子回来了,又坐到段玉楼旁边。
她夹起一个递给段玉楼。
张玉山正低头处理那只鸡,头都没抬:“小六不许替她吃——”
段玉楼撇撇嘴,暗示她没办法。
宁玉光坐在对面,五官张牙舞爪,无声地动口:“给我。”
白沫涵筷子一转。
“小五也不行!”
白沫涵苦哈哈地收回了筷子,一个一个饺子往嘴里塞。她胃口本来就小,又不饿,吃了五六个就实在是吃不动了。
段玉楼见白沫涵咀嚼的艰难模样,低下头迅速地包好手里那个饺子,然后站起身来洗掉手上的面粉,把白沫涵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到宁玉光面前,然后拉着白沫涵跑出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给张玉山反应的机会。
宁玉光看着眼前的碗愣了愣:“小六这跟养闺女似的,尽惯着。”
四师兄辛玉言仍旧在无情地擀着饺子皮,抬头瞥了一眼,把宁玉光拉了过去。
“没事做就来帮我,就知道吃。”
二人一路回房间,经过段玉楼房间的时候他没停,白沫涵脸上也没反应,显见得不是第一次,他先送她回房间。
走进白沫涵房间,段玉楼更是驾轻就熟。
先开了一点窗缝,又点了炭火,最后还不忘叮嘱她道:“最多三刻我就来叫你。下午教你《巡北策》。”
白沫涵惊道:“下午?师父明天才考我!”
段玉楼淡淡瞥她道:“明天哪来得及?”
他站在屏风外头等,听见白沫涵窸窸窣窣地上了床榻。
香炉里的熏香燃起,轻烟袅袅里她很快呼吸均匀地睡着。段玉楼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还不忘替她关上房门。
他转过身往回走,见宁玉光在那边和他招手。
宁玉光知道白沫涵已睡了,张大了嘴型,用最大的气声喊道:“大师兄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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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