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郎君?
与墨衡相识时间不长,泠然实在是不清楚他的情史。不过看他那风流模样,想来桃花也定是少不了的。她沉思半晌,竟不知道该不该应。
磨蹭了半晌方道:“婆婆说的,可是位青衫男子?”
那人桀桀地笑了,声音如朽木在松香上反复刮蹭,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刺耳。
“我怎么会知道?”
那人的笑声似是附上了什么咒法,翻涌的墨色似是生了灵识,仓皇向四周退去,一时云开雾散,竟是能隐隐窥见天光。泠然抬眼望见那人的容貌,不觉大惊。
声音的主人竟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子。
她相貌倒是寻常,只是眼睛紧闭着。仔细望去,才发现两只眼窝是深陷下去的,并无常人那圆润的弧度。
泠然打个寒战,想起小二所说的人皮骷髅的传说。
这女子又张了口,熟悉了她说话的声调,泠然方能体会到她其实并无恶意。
“二位也看到了,我这双眼睛坏啦。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青衫。你们不妨先进了我这小屋,避避魔瘴,之后再看看那人你们是否认识。”
她唇齿张合之间,泠然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女子的舌头,竟是活生生被割去了一半!
怪不得声音如此沙哑......
泠然向后望去。
果然,在那女子身后,有座茅草小屋。虽是筑的歪歪扭扭的,但从远处看去,竟也觉得别有几分野趣。门口随意摆放着几块嶙峋怪石,用以充当临时的台阶,旁边还倚靠着把旧锄头,铁已锈得久了,看起来与四周昏沉的氛围竟是格外相谐。
若她在爬山或是踏青,见到这样的小屋,定是会叹一句田园意境。可如今处在平州这一不毛之地,再看到这样的小屋,心中不禁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泠然强作镇定,如今关于平州,她的线索就只有这么多。系统已经沉默了许久,她不知道它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她知道这一关,是非闯不可的了。
挤出一个笑容,泠然假装十分真诚地道:“那就麻烦婆婆啦。”
这女子的面容虽然十分年轻,可她却自称“老妪”。泠然不知她是人是鬼,只得暂时顺着她的称呼来。
那女子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向那小屋中走。令人可怖的沉默中,泠然向岁晏看了一眼,见对方向她微微颔首,忽然有种安下心的感觉。
二人跟着那女子,进了那座小屋。
推开那扇感觉将要坍塌的木门,泠然只觉迎面扑来一阵混合着泥土清香与柴火余烬的独特气息。小屋内竟是天光大亮。斑驳的土坯墙围作不大的空间,一张原木制成的矮桌上摆着沓粗瓷大碗,其中的瓜果尚带露水,看起来十分新鲜。墙角堆叠着几把古朴的木椅。
怎么有种“悠然见南山”的感觉......只是,在平州这个鬼地方,怕是只能“慌然见魔瘴”。
待二人在那矮桌旁坐定,女子方并不热忱地开了口:“我去将那人带来,二位稍等一会儿。”
虽已双眼不得视物,但那女子似乎丝毫未受影响。熟练地绕过小屋中的各种杂物,在土坯墙一处不起眼的裂缝处轻叩了几声。
她的身影在一刹那间无影无踪。
泠然于是也壮了几分胆,趁主人不在,细细地打量着这屋子。
环视一周,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被光影半遮半掩,显得格外幽暗的角落。
那里悄然竖立着一座高高的供台。供台之上,端放着一方小小的神龛。
竟是显得有些孤寂。
虽然看不清神龛中供奉的神明是何人,但泠然却能感受到那神像定是被精心擦拭过,蕴涵着柔和的光泽,而非落了灰的颓唐。
既是精心奉养,又是为何不让那像见于天日,而是要藏于阴翳之地?
泠然蹙起双眉,越发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一旁的岁晏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方神龛,往椅子上一靠,眼睛里写满了戏谑:“尊贵的三界第一神女大人,你猜猜,这神龛里供的是不是你?”
都这种关头了,他还有空和自己开这种玩笑!
泠然不禁白了他一眼,却是顾不上与他对呛。毕竟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暗自给自己心中鼓了把气。正准备起身去看看那神龛中供奉之人究竟是谁,却感觉自己的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她视线下移,撞上了一双葡萄般清凌凌的大眼睛。
泠然强忍住没有尖叫出声。那眼睛却先是闪了闪,随即弯成了两道温柔的残月。
“姐姐,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大眼睛从桌下爬了出来,露出了真容。这是个长得格外乖巧的小男孩,睫毛纤长,脸颊微微鼓起。身上虽穿着粗麻布衣,却没有任何补丁。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养的极好。
此刻,大眼睛正抱着泠然的腿不放,向她灿烂地笑着,白皙的小手摇摇晃晃。
许是岁晏神色一直冰冷,他自始至终都盯着泠然,没往岁晏那里看过一眼。
泠然暗想着自己可不如此轻易就被套话,反问道:“小朋友,你又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呀?”
大眼睛不解道:“姐姐,从我有意识的时候起,就和我妹妹一起与璠婆婆在这间小屋里住着。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呀。怎么,姐姐刚刚是没有看见吗?”
泠然内心腹诽道,她还真的没有看见。
等等,妹妹?
大眼睛放开她的腿,欢快地钻到矮桌之下,叫道:“安安,快出来!又有客人啦!”
他拉出了一个与他样貌相似的小女孩。扎着精致的小辫,可神态却是怯怯的。拍开他的手:“平平你真讨厌,你把我手都弄疼了!”
可见了泠然,她也是甜甜一笑:“姐姐好呀。”
泠然时刻谨记着自己现在正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中,可眼前两个小朋友生的实在太过玉雪可爱。另外,那女子还未回来,她不能坐以待毙,还需打听更多消息才是。便同样回以善意的微笑:“你们能给我讲讲你们平时的生活吗?”
平平眼睛一滴溜,痛快道:“可以呀。不过姐姐,我们常年无人陪伴,寂寞得很。你需要先陪我们玩玩游戏哦。”
泠然:“......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泠然与平平安安两个小孩玩的不亦乐乎。抓鱼、跳格子、打手......三人的笑意在整间狭小的屋子中氤氲着,衬得屋外的天色更加阴沉。
岁晏的脸色却比那天色还要阴沉上几分。
他注视着少女纤细的脊背,她腕上的红绳随着奔跑上下晃动,像是一簇永不会熄灭的星火。素白的衣裙在刚刚被卷入的魔瘴中沾染了灰尘,如琼花跌落沼泽,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在与平平安安贴近的时候会刻意用手压一压离他们最近的地方,避免让两个孩子身上沾上灰。
他们的欢乐在他的耳中却显得有些刺耳。岁晏不自觉地闭上双眼,一些破碎的记忆卷土重来,如刀割一般啃噬着他的脑子。
他的童年从未如此快乐过。
记忆中,在与这里陈设相近的屋子中,那个人背光而立,高大的身躯挡在他的前面,让岁晏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声音乍听慈爱,可仔细听却能品味出一丝快意与狠毒。
指节粗大的手缓缓抚上岁晏的心口,在那里久久打着转儿:“小初儿,别怕,只有一会儿,就不疼了......”
接下来的事情,岁晏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蚀骨般的疼痛从他的心口开始蔓延,他瘦小的身躯无法承受,径直跌到地上,却还是逃不出那人伫立在那里投出的阴影......
岁晏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他知道,那里是爱与恨界限最模糊的地方,是最柔软也最尖锐的刺点。
又结束了一轮游戏,泠然气喘吁吁地准备坐下休息,这才发现一旁的岁晏状态不对。
少年脸色苍白,竟显出几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脆弱来。眉头紧锁着,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
“我有罪,我有罪......”
泠然慌了神,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自己袖子中还剩的灵药。
他们还处于这个未知的环境里,别还没出去,少年魔王就先不行了。
她心神越发慌乱,在袖子中反复掏着,可越急便越翻不到。
刚刚在魔瘴之中,风沙席卷,她的药瓶已然不知去向!
岁晏的神色眼见着越来越差。
“别着急,姐姐。”安安见泠然焦急,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我和哥哥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你相信我们,我们可以帮他的。”
泠然茫然地点了点头。
虽与这两个孩子萍水相逢,不知他们底细,可如今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平平与安安互相对视一眼,两只柔嫩的小手同时按上了岁晏的心口。
刹那间,小屋中黑光大作。
还未等泠然反应过来,平平与安安已收了手。岁晏缓缓睁开了眼。虽面上仍显痛楚,眼神却是清明了起来。
平平与安安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平平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姐姐,你们是夫妻吗?”
她和少年魔王?什么荒谬的事情......泠然刚要出口否认,却被岁晏的咳嗽声打断。
岁晏握着拳头,冲不知所措的泠然使个眼色,转而看向那两个小孩:“问这个做什么?”
安安补充道:“你们若不是夫妻,却又单独两个人来到我们这个屋子里,那璠婆婆知道可是要生气的呀。她一生气后果可严重啦。哥哥姐姐,你们生的如此般配,一定是夫妻,是不是?”
泠然思忖着,又去看岁晏的脸色。却见那少年掀起眼帘,似是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嗯。”
话音刚落,刚刚那女子消失的裂缝处,竟又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