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巫姑推门入内,梅听见动静,躺在榻上轻轻叹了一息。她头痛欲裂,身子仿佛一摊烂泥,提不起劲。
巫姑对于梅的颓废散懒很是奇怪,今日是祈福大典,绝不能出半分差错。于是召了女医进殿。
女医跪在榻边,捧着梅伸出来的一只手,覆上绸缎,小心搭脉,又询问道:“神女娘娘哪处不舒服?”
梅不说话,只是沉默。
巫姑立在一旁看着床榻上的梅,眉头紧紧攥在一起。心想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每一位神女预言之后的身体反应各不相同,比如梅的母亲先是呕吐,到后来就是吐血。
她示意女医退下,自己跪坐在榻旁,将梅的手握在掌心,语调格外温柔:“神女娘娘看到了什么吗?”
梅只觉得巫姑虚伪恶心,用尽力气将手抽回,并不想搭理她,鼻间有一声轻蔑的气息。巫姑见她这番举动,又恢复了以往的刻薄,吩咐左右:“服侍神女娘娘起身。”
她实在没有力气,任由宫女和童子拖拽。往后的沐浴净身,更衣化妆皆由他们摆弄。到了卯时,穿戴整齐的梅被簇拥着跪在仙境大殿之中,等着王宫的车辇来接。巫姑怕梅撑不住头冠,在祈福大典上出错,特意派了童子站在梅的身后,时刻准备为她托冠。
王宫中,王君魏成行带领着王室子弟跪在奉神殿内潜心祷告,众人三叩首后齐声唱道:“请神女娘娘出仙境。”
声落后,王宫正门大开。
公卿引导,大将军随车护卫,太仆驾车。众多士兵手持用羽毛、彩带装饰的兵器,和着乐曲边歌边舞,道路两旁的女仆洒下花瓣。队伍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这是连王君出行都比不上的规模。
队伍行至仙山脚下,一改先前欢快的气氛,登时安静下来。六位公卿上山,在仙境门口跪拜,扬声道:“臣奉陛下令,恭请神女娘娘出仙境,主持祈福大典。”
仙境里的人便扶着梅上辇,她手上捧着白釉净瓶,一路被送出仙境。至山脚,巫姑唱道:“跪拜神女娘娘。”
乌泱泱跪倒一大片,梅费力地抬眼,她迷迷糊糊,隔着白纱望去:好多脑袋啊。
梅坐上王宫的车架后,巫姑立在一旁,神情肃穆:“神女娘娘出仙山。”
跪拜的人纷纷起身,屏气凝神。领头的公卿上马,车队浩浩荡荡地往王宫去。
车内的梅捧着白釉净瓶,盘腿端坐,昏昏欲睡。额正中坠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随着车马的颠簸敲着脑门,叫她没法闭目养神。索性打量起四周:用了十足十的轻纱装饰车架,上头还用金丝银线绣了山河花草,祥云还有崇国王室图腾。看来是费了很大心思的,在仙境里虐待神女,在外头又表现的好像很尊重崇拜,着实不要脸。
上一次出仙境还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王君喜提嫡公子,非要请梅去王宫替嫡公子祈福,神女被他使唤的像吉祥物。
不巧,那天梅的月白色长裙被巫姑烧了,她为了泄愤,在宴会上胡诹了一道预言。
哎,往事重提,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车马进了王宫,太仆将车停在了奉神殿的大门口。在奉常的礼唱中,梅踩着仆人柔软的背部下车,殿内的魏氏子孙都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虔诚跪拜。
梅捧着白釉净瓶,坐在大殿上方的神座中,她捧了一路的瓶子终于派上用场,按照嫡庶贵贱,魏氏子孙依次上前跪拜,然后梅将瓶中圣水倒在掌心,撒向他们的脑袋,学名净灵。
这个仪式更是愚蠢,梅面无表情的洒着水,心中冷笑,可怜他们的愚蠢与无知。
净灵完毕后,已经到了午时。众人退去,独留神女待在神殿内,直到酉时方可出。
王宫外庆祝仪式从午时开始,城中心已经搭建好了祈福台,当月光洒向高台时,神女将为崇国祈福。
这一整天,梅都不能进食饮水。她孤零零地待在奉神殿内,坐在不是很舒服的神座上,身形晃动,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昨夜的片段。
城外的庆祝一定很热闹,欢乐的声音传进奉神殿。死亡的临近使她的心快速的跳动着,抿成一条线的唇边微微有了弧度,快来了。
酉时到,奉神殿的大门被推开,她疲惫的抬眼望去,天黑了。王室的车队已经准备完毕,只待神女登车,便可以往城中祈福台去了。
祈福大典的**终于到了。
花灯亮了,无数的花灯聚集在一起,王城亮如白昼。百姓聚集在祈福台下,头上插着羽毛绑着彩带,手中拿着鲜花彩球。杂技表演的队伍也停了下来,着装千奇百怪,有趣极了。
梅坐在台之上好奇的打量俗世,白纱遮住了她渴望的眼神。一会这里将变成人间炼狱,真是可惜。
王君看着月辉洒在飘舞的旗帜上,照亮崇国的图腾,最后轻柔地笼罩在神女身上。时辰到了,魏成行带领着王室与百姓“虔诚”地跪拜,说道:“请神女庇佑崇国百姓,永世守护崇国。”
月色如水,梅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和梦里一样。她冷淡道:“以我此身——”。
火光逼近,当人们反应过来当时候,已经变成火球砸向房屋与人群。装点王城的花灯成了最好的帮凶,一时间火光冲天,祈福大典成了火海炼狱。
来了,终于来了。
马蹄声、嘶吼声、兵甲碰撞声接踵而来,城破了,数以万计的士兵涌入王城。人群骚动,他们想逃命,可是王城被挤的严严实实,甚至出现了崇国人互相推搡、踩踏。
崇国的士兵奋力抵抗,可是贼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这才意识到,城门一定失守了!此刻的崇国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怎么宰,得看别人心情。
梅看到台下的王室乱作一团,他们的脸上漏出慌张的神色,像小鸡崽子窝成一团,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团团包裹,试图保住他们的王。
大将军爬上台护卫梅,梅没有动,发了善心:“去保护王君吧。”
一会他的血会溅到我脸上。
她站的高,看见带着恶鬼面具的男人,骑着黑马,挥舞着长剑,带着队伍直冲祈福台而来。
梅平静的开始脱去繁复的神服,恶鬼已经到了祈福台下。
光是外袍就有两件。恶鬼目标明确,将王室打散,长剑直冲魏成行去。
梅双手反扣,解开脑后固定发冠的绸带,将华贵的神冠从脑袋上捧下来。这一头魏成行已经被连砍两剑,慌张的往祈福台上跑。
没用的东西,梅淡淡地看着魏成行惊慌失措的面孔,由衷一笑,将神冠随手抛掷在一旁。劈啦啪啦,东珠滚了一地,混着魏成行的一声哀嚎。梅分神看过去,原来是恶鬼的长剑穿过了他的身体。
啧,被血溅到了,真脏。
台下的王室见王君已死,纷纷缴械投降。
粘稠的血液挂在脸上痒痒的,梅的指尖点了点,放在眼前看。
风中传来浓烈的血腥味,恶鬼的剑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梅不想在地上颤抖着死去,她平静地看向恶鬼,提出了最后的要求:“下手重一点,我想死的痛快,多谢你。”
他脱下了恶鬼面具,剑眉星目,风采奕奕。嘴角微微勾起,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魏昱滴血的长剑指着她的眉心,复仇的快意刺激着他的神经,声音低沉:“孤,回来了。”
梦里没有这段,她现在应该躺在血泼中颤抖了,这是怎么回事?梅平静冷淡的面容开始瓦解,眼神暴露出她的无助与疑惑
魏昱很满意神女现在的表现,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女恐惧死亡的模样。如果神女跪下来苦苦哀求他,他或许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梅有些紧张,这与预言不一样。
到底怎样才能死,我还死不死了?
你的剑能不能不要指着我了,捅我好吗?
她心里不断呐喊着,不经意间与他对视。这个人为什么要得意的看着我,他回不回来和我有关系吗?
是不是只要和他说完话,他就会动手杀了我?梅想到了这一点,与魏昱对视间诚心问道:“你谁?”
指着她眉心的长剑微微颤抖着,仿佛在酝酿一场滔天怒火。魏昱的眼里杀意腾腾,就是这幅淡然无辜的嘴脸,他记了六年,不敢有一刻忘却。她竟然忘了,仿佛当年只是发落了一只无关紧要的畜生。
魏昱阴沉着脸,山雨欲来。眼眶因为愤怒微张,血丝满布,他挥剑的那一瞬,寒光凛凛。
梅没有退却,眼睛微眯,等待着新生。甚至将脖子微微送上前去,希望他一刀了结。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迫不及待送死的模样,深以为死太便宜她了。高高在上的灵魂就该坠入污秽,受尽俗世之苦,不得解脱。
魏昱手腕一转,剑锋刮破她左肩上的衣服,斩下一缕青丝。
梅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血涌出,她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恶鬼。
魏昱的手上还沾着魏成行的血,他的指尖顶着她的额头,迫使她仰头,有一颗血珠划过梅的鼻梁。
“孤要留着你,看孤拥天下富贵,享无上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