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明院锁千秋 第1章 忆

已经是三更天了，李东阳熄灭了烛灯，疲倦地躺在书房的榻上睡着了，突然，明亮的光芒照得他眼前一亮。

时成化三年，晴空万里，惠风和畅。

今日是皇帝寿辰，大街小巷，香车宝马，玉辇纵横，川流不息，皇宫里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每一条街道都被三番五次地清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宫人们各穿着整洁，小宫女们都换上了最漂亮的新装。

煌煌大殿里，文武百官无人缺席，美味佳肴不绝如缕，欢声笑语中，大臣们似乎都忘记了这里是严肃无情的皇宫。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体态肥胖，毫无英姿飒爽之气，而今天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前来贺喜的外国皇子的剑法。

体态丰满的万贵妃坐在龙椅旁，今日的打扮使她本平淡无奇的脸庞增添了几分色彩。

那皇子的演出结束后便行礼离去。

突然，场面一下子寂静了。只见，一群蓝衣翩翩的舞女走了进来。

一位衣着华丽的领舞走在队伍前，那姑娘蒙着面纱，看不到她真正的容貌，可是她的眼睛和白皙的额头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她们布好阵后先对皇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再朝着文武百官行了一礼。伴着音乐，十几位妙龄美女翩翩起舞。

衣衫轻扬，宛如仙子下凡，曼妙霓裳，宛如嫦娥奔月，在座各位无不动容，惊叹。

音乐渐渐欢快，姑娘们一圈圈地转起来。可就在这时，那领舞姑娘的面纱突然脱落，满座皆一声惊呼，那姑娘的美貌是所有人无法形容的。

玉容琼鬓，卷烟细眉，曼柔纤细的身姿在一层层罗裳轻纱中舞动，啊，她的前世一定来自广寒宫！

她没有因为尴尬而停下来，由于害羞脸上又多了几分红晕，显得更加动人。

就连皇帝的脸色也有些改变，一旁的万贵妃脸色沉了下来，连忙敬酒上前轻呼：“皇上，皇上！”

皇上连忙缓过劲来，对着万贵妃尴尬地一笑：“爱妃何事啊？”

万贵妃连忙皱起眉头，轻抚脸颊：“皇上在看美人呢！臣妾早已年老色衰，不中看了。瞧皇上那色眯眯的眼神，看来，宫里是又要添新人了！”

皇上连忙把贵妃一把拥入怀中：“爱妃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可能呢？朕说过了，朕这一生只爱爱妃一人！朕见美无数，什么美人没有见过，怎么可能瞧上区区民间舞女？”

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万贞儿拂袖轻笑一声，娇羞地趴在了皇帝的怀中。

曲终舞尽，那领舞的女子行礼，准备辞别。东厂的刘公公连忙止住：“冰儿姑娘留步。”那位领舞连忙捡起自己的面纱，顿了顿站回来。

刘公公嬉皮笑脸地一揖到地：“皇上，刚才冰儿姑娘一舞，皇上觉得如何啊？”

“好，非常好！看来真正的高手来自民间。刘平你用心了，重赏！”

刘公公连忙一脸奉承：“别别别，皇上您别这样，奴才为皇上寻乐子是巴不得的，您要赏，就赏冰儿姑娘吧。”

皇上看着眼前的美人眼色微变，轻咳一声欲言又止：“那就……”

还没等皇上说完，万贵妃连忙站起身来：“刘公公，皇上身边的美人名姬不计其数，您把这年轻貌美的姑娘献给皇上估计也只能深藏后宫，孤独终老。今天是皇上寿辰，不如我们玩些新鲜的？”

万贵妃看众人皆安静无声，她遮脸一轻笑：“刘公公你看，在座重臣多数都年纪轻轻，年少有为。今日冰儿姑娘看好了哪位，皇上就亲自为他们赐婚，就当做姑娘本次献舞的奖励。皇上，刘公公你们看如何呀？”

皇上一拍手连连点头：“好啊，还是爱妃的点子妙，公平又有意思！冰儿，今日我朝殿上左文右武，任你选择。”皇上展开双臂为她指引。

在来皇宫之前，刘公公跟冰儿说过，如果这次没有成功留在皇上身边，出了宫门就把她卖到青楼去。

冰儿厌倦透了那肥头大耳的皇帝，可为了自己刚才一舞她也是用了心思。

可是现在连上天都在帮她，她不仅不用嫁给皇上，现在，决定她一生的权力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她一定会三思后行，她要嫁到一个重臣府里，把刘公公那个小人踩在脚下！她一定会把握好机会的。

她转向了左边。

走过一张张桌子，皇宫果然人才辈出，文臣们多数都是英俊的少年郎。

惊鸿一瞥，她突然觉得那眼神有些一见如故。他官职从六品，着朝服，坐在大殿的角落里，好像与整个宫殿间隔开。

儒雅高尚的气质，白皙潇洒的脸庞，着实是位令人心动的少年。吸引冰儿的不止是他的外表，而是那柔情似水，仿佛曾几何时见过的神情。

所有朝臣都用那种令她作呕的眼神看着她，可只有他微微低首，双眸没有在看她，而是看向了远方，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冰儿姑娘，不知选定了没有你的如意郎君呀？”万贵妃的眼神里充满了焦急。

冰儿看着这位奇怪的少年微微一笑：“回皇上，贵妃娘娘，我就选择李大人。”

李东阳一回神慌忙起身，整个宫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两人身上。那时，李东阳刚刚二十有一，风华正茂，和盛装的冰儿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皇上感到无比诧异：“六品小官李东阳？你真是有美人命啊！行吧，朕即刻下旨，三月后朕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

他勾了勾嘴角，感到万分不可思议：“微，微臣叩谢皇上。”

画面一转，李东阳站在了红烛满屋，到处都是红双喜的洞房。芙蓉帐，桂花酿，倾身黄梨傍。冰儿蒙着喜帐，坐在床边。

李东阳蹙紧眉：“满座朝臣都渴望娶你回府，唯有我不想，你为什么非要选择我？”

见他来了，冰儿遣去了周围的侍女，揭开喜帐。在那红彤彤的新房里，她终于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依李神童的聪颖，难道你看我不眼熟么？夫君？”

李东阳依旧紧蹙眉头恍然大悟：“你就是五年前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女孩？”

他还记得！冰儿的眼角流下了两滴激动的泪珠：“是！宾之，在我昏迷的那几日里，是你一直在我身旁照顾我、保护我，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

可是在我醒来之后，我却拒绝了你的表白,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跑出了李府，从此以后流落街头，卖艺为生后来我被刘平抓走了，五年来他日日威逼利诱，我成为了他发财的工具。”

她抽泣了一声，满眼柔情的看向李东阳：“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才14岁。五年里，我一直都很自责，我非常的后悔。其实我一直对你耿耿于怀，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冰儿随之一声痛苦的哼笑：“每当我活不下去，想一死百了的时候，我便在桌子的灰尘上写着你的名字，希望你还能再一次出现，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救下我。

宾之，我忘不了你那柔情似水的目光，阳光自信的笑容和那日满眼的失落。夫君，我知道错了，你可以原谅我吗？”冰儿此时已成为了一个泪人。

李东阳双眉紧促：“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呢？”

冰儿痛苦地一笑：“因为我好无知，明明家都被抄了，自己也是一个活死人。那时我还一直把自己当做曾经的那个大小姐，你无权无势，清贫如洗，怎能与我门当户对？哪怕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不能被你区区几句甜言蜜语所蛊惑。”

她连连摇头：“我好傻，以为我出逃以后你会满京师的来寻我。你来追一次我就跑一次，引你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她哽咽得已经不能言语。

李东阳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刘若冰，这世上也就只有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们既然能够再次相遇这就是我们的缘分。我愿执子之手，与你共度人间的喜乐哀愁，我会步步高升，让你以后风光无限。你上半生受过的苦，我会让你享一辈子的福。”

冰儿泪眼看着他：“升迁之路不会那么尽人所意，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我的父亲。父亲一生兢兢业业，只因为人正直才受东厂陷害，最终落得满门抄斩。

夫君，你不要那么强迫自己，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帝王家还是到平凡世间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都满足了。”

她轻轻走到他的身后，双臂环过他的腰间，一双青葱玉指缓缓解开他的红服，头自然的倒在他的肩膀上，她双眼微闭：抱抱。”

李东阳转过身搂住她：“冰儿，我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已历经世间沧海水，我此生必定不负你。”

那双红色绣花鞋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她一抬头在他的唇间一吻。两套大红喜服散落一地，那洁白的落红帕上沾染了一小片鲜红。

李府清贫，李东阳寒窗苦读直至深夜。冰儿便在一旁为他研磨、抄书。累了便伏在桌子上小憩一个钟头，她从未有一次在李东阳就寝前回到房间。

他们心灵的沟通从未有太多言语。

李东阳翻了翻身，梦境又扑面而来。

五月下江南，桂香扑面而来。泛舟西子湖上，琴声悠扬，微风缕缕。冰儿抱着一个雪白襁褓站在甲板上，李东阳笑颜伴在母子身边。

李东阳和刘若冰在一起的七年，冰儿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可好景不长，李东阳见她的最后一面时女儿刚刚百天。

那日她依然穿着常服，梳妆打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左手牵着他们的长子兆先，右手抱着刚刚百天的沅宛，慌慌张张地进到他们生活了七年房间。

夜幕降临，屋里只点了两盏红烛。

李东阳躺在床上，痛苦的疾病使他无法移动半分，冰儿跪在病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东阳瞪大了双眼，用嘶哑的嗓音大声的喊叫，声嘶力竭，痛苦无比。美人把孩子交给他，含泪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挣扎地坐起来，可因为虚弱一下子摔下了床，不知不觉中他昏迷了过去。

从此，李家墓园多了一桩白玉青字的坟墓，李东阳妻刘氏变成了永远的历史。

李东阳“忽”的坐起来，原来，这都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