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点半,斯蒂文家族老宅二楼,卢修斯挥退第四次进来劝说的佣人,批完最后一件公文,低眉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
门口守夜的侍从见他停下动作,眸光落在手旁空空如也的咖啡杯上,当即会意,上前小心端起瓷杯,试探性地问他:“先生,要休息吗?”
“明日会议议程还没定好,关于港口税收问题还等着我审批,”卢修斯斜睨他一眼,淡声道,“哪里来的时间休息?”
侍从被这一眼扫的心口狂跳,忙不迭连连道歉,退出了房间。
窗外寒风暴雪不停,卢修斯靠坐在天鹅绒软垫上面对窗外冰雪天地出了一会神,听见房门咔嚓弹开,派去神殿处理那杯毒咖啡的士兵走了进来:“大人。”
卢修斯头也不回,望着窗外暴雪淡淡嗯了一声。
士兵也不迟疑,习以为常道:“神明与那位温先生相谈甚欢,殿中烛火长明,瞧着是要一夜未睡。”
“啊,”热咖啡也适时送到手边,圣骑士大人端起一杯尝了尝,眉宇间的倦意淡了些许,话语间也带上点笑意,“看来我神和那位温先生相处的很不错,这很好。”
他话说的温和,却语调冰冷,显然心情不佳,士兵低垂着头不敢答话,生怕下一句说错了什么,触怒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阎王爷,平白给自己造来横祸。
卢修斯看出他的胆怯,嗤笑一声,垂着眸子拨弄手中被工匠讨好地雕琢成铃兰花形状的杯柄,半晌手指一收:“那就让这位温珣温先生在阿斯加德多停留一段时间吧,你觉得呢?”
士兵被问的浑身一抖,头也不敢抬,喃喃道:“自然……很好。”
卢修斯哼笑:“那就好,从现在起,神殿内所有侍从全部更换,巡守从一日三次加到五次,今日……哦应该是昨日那杯下了毒药的饮品,我希望不会出现第二次。至于那位来自异国的神明——阿勒加!”
就在门边,从无穷无尽的黑幕中浮现出一个峻拔的人影,闻言单膝下跪,将头深深抵在膝头,恭敬道:“大人。”
“目前毒酒泛滥的地方在阿斯加德南部的普特拉市集,不过那太过偏远,常人很难发现。”卢修斯一手轻轻抵着太阳穴,斜靠在软椅上笑道,“所以,需要辛苦你去指引一下那位神明,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
“……”
黑色兜帽下,名为阿勒加的青年低着头,没有回答。
“有问题吗?”他高高端坐的主人轻声问。
“没有,大人,没有。”青年的声音粗糙如砂纸刮擦,动作时下巴那处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我不过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青年抬起头,扯下始终掩盖自己面容的巨大兜帽。
遍布狰狞疤痕,丑陋如同怪物的面容出现在没有来得及退出的士兵眼前,吓得他立刻惊叫出声,双脚发软地跪坐在地面上。
卢修斯端坐在高位上,没什么表情地斜了那士兵一眼,低咳两声,一名瞎眼佣人从黑幕中走出,拖走了瘫软在地的男人。
不多时,就听有如同气球被利器扎破一般的噗哧声响遥遥传来,须臾佣人握着水桶抹布飞快地从门边掠过。
卢修斯慢吞吞地整理自己的手套,直到屋外洗刷地板的声音消失才回过头,毫不畏惧地对上狰狞的面容:“阿勒加,你在担心什么?”
“您。”
“我?”
“大人,神明拥有让人胆寒的力量,而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青年哑声说,“利用规则之神,若他发现,我担心……”
“从和他签订那份合约开始,我就没有想过退路,”卢修斯耸耸肩,无所谓地一摊手,“放心吧阿勒加,我自有分寸。”
“可是!”
“凡举世珍宝,必出于奇崛险峻之处,”圣骑士大人制止了他下属焦急的辩解,平静道,“我担得起这份风险。”
“……好,”阿勒加抬起眼,注视面前清瘦的主人,许久开口道,“好,我相信您——但无论如何,请想想林奈娅,她已经在房间内等您很多天了。”
不同于他遍布伤痕的面容,青年的眼睛是纯正的黑曜石,光下流转着温和的波纹。
卢修斯抬起了眼睛,定定注视他良久:“……”
“这几日我很忙,恐怕没时间给她讲故事。”半晌,他收回目光,“和她说,乖乖睡觉,别等我了——去吧。”
青年答应下来,戴上兜帽,转身隐没在黑夜里。
侍从见机行事,一等阿勒加离开就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门,卢修斯撑住太阳穴看着面前空落落的木地板,在橙黄的火光中突兀地打了个响指:“出来。”
火光如浓雾般腾起,那股烟分明是从最炽热的物件中产生,却带着最深不见底的漆黑,在房间四周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卢修斯眼前半空,幻化成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不见五官,周身黑气层层环绕,带着难以言喻的森然威压。
卢修斯毫不畏惧,懒散地撩起眼皮,没多少敬意地冲他一颔首道:“利维坦。”
巨鲸利维坦用从深海传递到这份躯壳的嘶哑嗓音答道:“卢修斯,好大的胆子。”
“过奖,利维坦。”那犹如洪钟般低沉的声音带着威压沉沉朝卢修斯袭来,他却并不在意,勾唇笑的欢快,“不过是骗神罢了,哪里看得出胆大?”
“骗神?你也知道你是在骗神?”利维坦怒喝道,“神明之怒,可一息将千里夷为平地,何况,你招惹的还是那沿袭了旧神宠爱的规则之神,斯蒂文·卢修斯,你当真是不怕死!”
他声如洪钟又似雷鸣,字字含着警告意味炸响在卢修斯耳侧,后者却宛若未闻,垂着眸子,用好似与情人说话般的语气柔声说:“别生气呀,利维坦,被镇压海底六百年,你难道不想亲手杀死害死海洋之神的凶手么?”
他这句话犹如开关,生生关停了利维坦的怒吼,这位被囚深海已久的魔神登时陷入难言的沉默,须臾才重新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他带给我?”
“别急,利维坦。”卢修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答,“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只是在这之前……”
“你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那位名叫玛尼的青年,”卢修斯说,“棕发,蓝眼,从埃尔夫海姆流浪而来的青年,他是谁?”
“你在乎他做什么?”
“从埃尔夫海姆走来的流浪者,明明在我的记忆中,神眷者的人群中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却拥有精灵赐予的力量。”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唇瓣,眯了眯眼,“这么特殊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利维坦看上去不太愿意多提玛尼的事,声音沉沉道:“关你什么事?”
“当然是因为他和我们的计划有关呀,利维坦,他可是变数。”卢修斯好整以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的计划,不能出现任何变数——否则,我不能保证把温珣送进你的深海牢笼,也自然不能放你自由。”
“你敢威胁我?”
端坐清瘦的金发青年歪着头,闻言眯眼展颜一笑。
“威胁,需要足够的底牌和不怕死的决心。”他说,双手交握,屈肘抵在办公桌上,支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魔神,“而我,恰好两者都有。”
说着,比魔神幻化虚影还要瘦小一截的人类翡翠色的眼底流露出得意:“你信不信,我会真的说到做到?”
“……”
看得出来,自持强大的巨鲸最终还是被这句话束缚,高大的身影漂浮在半空,长久沉吟不语。
空气像是被户外的风雪冻结,只剩下墙上钟表正滴答滴答走针。
卢修斯一瞟墙上时钟,在沉默之中无声勾唇,垂下目光自若地去批阅剩下的文件。
终于,长久到一个世纪的寂静后,黑色的人影摁住了翻页的手指。
卢修斯懒懒掀起眼皮,翡翠色的眼中笑意浓浓:“想好了?”
“胆大包天的孽种!”利维坦冷冷呵斥了一句。
但卢修斯好似没听见那句怒气冲冲的咒骂,施施然松开页脚,身体微微后仰,半靠在软椅上扬起下巴:“请讲。”
魔神用没有实体的眼睛狠狠扫过他精致的面容,不甘不愿地开口:“他是高于你和尼奥尔德的存在。”
卢修斯的眉骨微微一抽,落在人影上的目光认真了些许。
“他的身上有旧神的意志和庇护,如果按照米德加尔特的一个传说来讲,就是暮那舍。”巨鲸说,“与神同行之人,亦是观看这欲来之风暴的使者。”
“旧神的意志?”卢修斯若有所思地重复,一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他可以被称为神明吗?”
“事实上,并不能。”利维坦老老实实,带了三分戏谑,“在我们看来,他只不过是神明由于某些可笑的执念而创造出的人偶,没有情感,没有自我,蓬……曾经就制造了一些,用来帮助自己干活。”
“不过玛尼有点特殊,”顿了顿,他继续道,“他似乎,拥有了一部分情感。”
“嗯?”卢修斯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什么叫一部分?”
利维坦:“旧日的神明,能够创造出传达自己意志的人偶,这些人偶通常没有自我意识,是神格的附属品——但这可以改变,只要这个人偶尝遍七情六欲五感,长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心脏,他就能从人偶,变为人类,只不过过程非常痛苦,也不知道这小子从诞生以来经历了多少……”
“你跑题了,先生,”卢修斯打断了他的话,“他到底拥不拥有旧神的力量,足不足够强大,这才是重点,我可不是来听你讲旧神那些老掉牙的故事的。”
利维坦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作势要冷嘲热讽一番再闭口不谈。卢修斯毫不在意地勾着笔重新翻过一页,在末尾签署自己的名字,见状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过了几秒,他咬牙切齿道,“有。”
滑动的笔尖瞬间顿住。
卢修斯抬眼:“有?”
“对,有。”利维坦说,“玛尼身上不仅有旧神阿娜希塔的神力,还拥有她的神格。”
高高端坐的掌权者立刻注视着他,戏谑和惊喜一同涌现在他翡翠色的湖泊中。
魔神充当完一位优秀的爆料者就咬牙切齿地离开了。
房间内一时无声,只传来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笔尖停在白纸某处,其上手指微微颤抖,青筋沿着手背暴起,如同苍白瓷器上丑陋的裂缝。
叮当!
钟敲四声,指针指向凌晨四点。
屋外风雪初停,雪积数尺,值班的骑士迅速集结,清扫出供马车行驶的主干道。
窗内,枯坐油灯下一夜的青年紧紧握住手中的笔,五指痉挛,指尖发白。
终于——
啪!
笔尖被生生摁断,黑色墨水喷溅而出,洒在整张纸面上,大大小小的字被覆盖,一滩墨水顺着纸面流下,蜿蜒如同黑色的眼泪。
哐当一声,卢修斯维持不住平衡,重重摔倒在地面上,颤抖的腿狠狠踹开软椅。金发散乱地铺在湿黏的脸颊上,慢慢被身上流出的鲜血污染。
然而没有人闻声而来,一半是因为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人交代过,一半是谁都在盼望着斯蒂文家族最后一位还算正常的孽种去死。
沉重,裹着血腥味的呼气从苍白的唇瓣中吐出,须臾唇角痉挛出癫狂的弧度。
旧神阿娜希塔的神力。
旧神阿娜希塔的神格。
很好。
在将身躯供奉给魔神所带来的后遗症中沉浮的卢修斯赞许地心想,胡乱蹭去手套的五指用力抠挖地板,直到指甲撕裂的痛楚稍微覆盖从灵魂深处腾起的蚀骨之痛。
神明垂落的目光,庇护了万千人类幸福一生,无病无灾。
旧神神格持有者的爱慕,想必也足够抵御和魔神结契的反噬之苦了。
“玛尼,暮那舍,与神同行的人……”昏沉中卢修斯低声呢喃,布满湿汗的手指上前揪住了心脏附近的布料。
“看来,我们见是时候见一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