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关头,纪彦侧身挡住攻势,舞女尖锐指甲扎入他的胸膛,烟青色薄衫上顿时渗出血迹。
趁着纪彦皱眉的功夫,百晓阁已派人上来制住舞女,管事的对着二人点头哈腰表达歉意道:“让二位受惊了,此婢女精神上有旧疾,不想今日突发,唐突了小姐,阁主这便送上赔礼到二位府上,还请不要计较。”
舞女被捂着嘴巴拖拽下去,纪瑶的视线却落在她泛黑的指甲上不愿移开。直到纪彦轻咳一声,她方才回过神来,探指去查看他衣上血渍,担忧道:“兄长……”
“我无事。”纪彦拂开她的手,目光幽远望去一隅角落,那里是一方贵阁,只有宫里贵人才有资格入驻。
察觉口吻冷淡,纪彦忙笑了笑,指着底下道:“小妹不是一直想来这桃花宴么?下面桃花赋已开始了,不必顾着我,去玩一遭吧。”
桃花宴上桃花赋,取自“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句,又沿袭曲水流觞的玩法。
厅堂中央设置一池流淌的酒盏,约莫二十个一组,参与宾客可自行选择一盏。
与曲水流觞不同的是,桃花赋所盛皆是去年埋藏于雪地里的桃花酿,融合了冷梅馥郁清香和清雪的寒凉,饮之清冽可人。
又在杯底压了写诗纸条,一盏一句,抽到的人可自行念出其句,若有下联与其上联相对,则下联者为负,需罚酒三盏,且赠个随身小物件给赢家。
在纪彦的再三推阻下,纪瑶只得下了楼。
“小姐请择选。”百晓阁管事见来人了,忙恭身作邀。
目光落到剩下的唯二的两盏酒杯上,托盘随流水,酒液如琼浆。
纪瑶伸手取来其中一盏,小口抿着香气醉人的桃花酿,一手摊开底下纸条,上面赫然一行字:松风明月九万里。
“桃花赋上见真章,本局游戏还剩最后一盏,伺君待饮。”百晓阁管事见状,朝着在场宾客作揖相邀。
几遍过后,仍无人应声。宾客皆自娱自乐,各自赏玩。
无奈之下,百晓阁管事只得道:“那这一轮桃花赋,便由此……”
“且慢。”一声贵气逼人的轻笑,只见内园闺阁楼上的门被打开。衣袂翩跹,描金暗纹上缀着绽开宫莲,一袭紫衣徐徐上前,真容露于人前。
纪瑶抬头看向这位传说中名不经传的侍郎,见他青丝垂落,掩映着眉心梅花妆,确实是美艳惊人。
祁汜沿着扶梯而下,在场人忌惮的目光便聚焦紧随,不肯放松。
直到长靴落定,祁汜伸手取过那最后一盏桃花酿,喉结微动,一饮而尽。他把纸条递给百晓阁管事。
仿若莫大的恩宠,管事兢兢业业的接过,念了出来:“既遥云霄九万重。”
一言落,满堂静谧,针落可闻。
“侍郎,你看这……”管事求助般瞥向在场人。
“百晓阁定下的规矩,莫非还要我教你?”祁汜微勾唇,语气慵懒散漫,似笑非笑一眼望过去。
管事只觉得脚底生寒,无奈之下,只好按着规矩,请示众人:“诸位,可有与侍郎相对的上下联?”
无人应声。
在场无不人精,他们皆心知肚明,这一句“既遥云霄九万重”,一听便是某句的下联,问题是,谁也不敢站出来承认。
管事只得一个一个找下去,他顶着莫大的压力依次和诸位宾客陪着笑脸,接过纸条诵读。
“桃李春风一壶酒。”
“画堂西畔桂堂东。”
“何处春江无月明。”
“桃花潭水深千尺。”
……
这一声声传唱下去,众人揪着的心也稍作放下。桃花赋选取的是历代诗人随机词句,因此容错性极高。若这一问下来,无一与之对应,倒也算好事一桩。
眼见百晓阁管事快要念到这里,纪瑶捏着纸条的手心分泌出冷汗。前面尚有不如,但到她这里,必定是躲不掉的。
松风明月三千里,既遥云霄九万重。
正思索着,她的手被捏住,诧异抬眸,恰见纪彦无声抽过她手里纸条,又塞入另一张。
“金风玉露一相逢。”管事读到了她手心的纸条,面色闪过一丝讶然。
纪瑶起先手里拿的是什么,他自是记得的。
“管事,你们还漏了一张。”纪彦上前一步,展开手心纸条。唇角带笑,“松风明月三千里,在下承认,恰好略胜一筹。”
祁汜只往那里一站,紫衣如魅,微抬下颌,眸光上瞥,妖冶瞳色里晦涩如幽潭,与纪彦目光相撞,轻笑一声,没有戳穿他。
“上酒。”祁汜语调微沉的道了句。
三盏桃花酿被端上来,祁汜却无取酒的意思。管事捧了很久,手臂肉眼可见的颤抖,最终按耐不住屈膝跪了下去,举案齐眉。
祁汜眼梢微扬,这才慢条斯理的拂袖取盏,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下去。
青丝拂眉,手骨修长,透着一股白皙如玉。
三盏酒毕,祁汜的眸眼里似都染了些醉意,重又含笑望向纪彦,目光却仿若穿透他,径直落在纪瑶身上。
无端一阵阴寒,纪瑶不动声色躲过他的注视。
纪彦上前一步,举扇行礼,道:“祁侍郎剑胆琴心,令在下敬佩。但,您还欠了我一个物件,在下斗胆伸手讨要。”
桃花赋潜规则,输者要给赢家一个小物件,或是香囊,或是其他。但纪彦胆敢开口索要,已让在场人吸了口冷气。
桃花宴上往往是青年才俊扬名的契机,今日过后,纪彦在京中的声名,怕是无人可及了。
祁汜摘下手上玉扳指,抛了过去。
“多谢。”纪彦微勾唇角,作揖道谢。
祁汜倒不恼怒,只好整以暇的看着,几息之后,他便不理会众人,转身上楼去了。
他这一走,在场人无不松了口气,压抑低沉气氛这才重新流动起来。
纪彦受伤之后本在暖阁休息,方才因担心纪瑶跑出来,一时牵扯到伤口,太夫赶到时素白里衣已被鲜血浸透。
纪瑶扶着他坐下,撇过脸不去直视他半敞胸膛上的爪痕,低眸道:“兄长,你刚才为何要替我?”
她指的是纪彦暗中换掉她纸条的事。见太夫上好药后出了暖阁,纪彦才叹息道:“祁汜此人深不可测,心思诡谲,为兄怕你正面撞上会吃亏。何况,今日之事,必须要有人兜底。”
纪瑶蓦然不语,纪彦说的不错,深宫妖人,不得不防。
“那今日袭击我的舞女,怎么看也不像是患病的,倒像是……中邪的。”纪瑶想起舞女指甲上的黑色纹路。
“此事我也说不准。”纪彦沉吟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鬼神之说,瑶儿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天色渐沉,这一年一度的桃花宴也是时候谢幕了。
纪瑶饮尽半盏茶水,恰好白日喝的桃花酿酒劲也上来了,她趴在桌子前缓缓阖上眼眸,不多时便呼吸均匀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上被人披了件衣裳。
一夜好眠,等她醒来时,发现已然到了自己闺房床上,榻下两根银字香烧,熏香欲醉。
她扶了扶微微发疼的额头,这时候恰好婢女云婵推门而入,端着托盘里的汤,道:“小姐,您终于醒了,快把这醒酒汤喝了。”
纪瑶喝了汤,眯眼望着窗外斜入日光,道:“这是几时了?”
“已至次日午时,小姐您睡了一整天呢。”云婵道,“对了,大公子今日便要启程去往学宫求学了,小姐要去津口送送公子吗?”
“我这记性,倒是忘了!”纪瑶一拍脑袋,急忙起身穿衣,道:“快,备车。”
马车一路疾行,车窗外景倒退,一路穿过城门郊野,便抵达津口,那里已然停泊了一艘游轮,巍峨巨大。
船梯已送达岸边,不少远行客人都弥留在岸边和亲友相叙,依依惜别。
隔着远远便看到津渡口上站的靛蓝长袍,乌发如墨垂落腰间,玉冠端绾,插了根细长玉簪固定。
“总算赶上了!”纪瑶一喜,忙上前去挽住他的袖子,道:“兄……”
一出口便诧然察觉不对劲,她抱住的那只手臂骨骼感强,过于瘦削了,和纪彦的大不相同。
她一抬眸,恰与祁汜一双妖冶瞳眸相撞,一瞬间松了手,心悸后退,看到那张俊美无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邪魅的表情。
“多有冒犯侍郎,先、先告个不是,还请侍郎大人不记小人过……”纪瑶嘴里说着客套的话,不由心底发麻。
许是纪彦的警告起了作用,她总在祁汜身上感受到传递来的危险,让人情不自禁不想与他接触。
“纪、瑶?”祁汜袖了手,靛蓝长袍深浅交错,衬得他面容秾丽,异于常人。他笑了,“终于找到你了。”
纪瑶不明所以,但四处瞄了眼身旁人来人往,便稍微安定下心情,道:“侍郎恐是贵人多忘事,昨日你我也才见过。”
祁汜轻笑一声,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一双妖媚紫瞳盯着她,直直撞入她的心底,令她一阵骇然,薄唇开合:“告诉我,落日地在何处?”
“什么?”纪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吃痛道:“我不知侍郎的意思。”
“不肯说么?还是……不记得了?”祁汜扬起唇角,语气薄凉散漫:“我有的是办法叫你记起。”
那目光深邃妖紫,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