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夹道的土路中穿过,身旁的树丛快速后退,梧桐参差,竹林一晃。
他骑马的速度已经飞快,掠过身旁的风都带着几分凌厉和刺人。只是他还嫌弃这马的速度太慢,又抓紧缰绳,扬起长鞭,对着马屁股上挥下。
马儿感觉到疼痛,长鸣一声,蹄下的速度加快,它迅速地直往前冲,扬起后面的一片尘土。如雷声般密集的马蹄,一人一马朝着前面的大路疾驰而去。
跑过这道人迹罕至的夹路,他看见前面的几户农家,房子后升起炊烟,他松了松缰绳,马儿也慢下步调。
这里是南疆和元洲的交界,前面的哨口设有专门的守兵看管。没有元洲的令牌任何人不得出界,他不能像现在这般光明正大的骑马冲过去,得想其他的办法。
宁哲将马儿牵到升起炊烟的那户农家门口,又在马背上放了几两银子,算给他们帮忙照顾马儿的答谢。趁着农家还在屋里忙活,没空注意门口的情况时,他迅速地翻过院墙,跑过旁边的小径。
小径陡峭,山路森森,这是离开元洲最近的路。他只需要再翻过半座山,不惊动门口的守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南疆。
这是他来的时候和杜若一起走的那条捷径。
绕过半个多时辰的山路,站在山头上。宁哲望见那些微矮的土房,打扮淳朴的人家还在院子里晾晒药草,风里有淡淡的草药气味,山下就是南疆。
他暂时的松了口气,着急赶路,到现在他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神情依旧紧绷,他望了望在边界上把手的城兵,稳住气,抓住旁边横叉的树枝,小心地走完最后那段下坡山路。
混到要进城的人里,没有被别的注意到他是翻山过来的。
在城门要关闭的时候,门口守官的检查也更仔细。一个个的看过去,连带他们拿进城的那些包袱,挑担里的货品,他们都得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事后,才会放人进去。
两人一排的队伍,走得格外慢。到宁哲时,守官将他拦下。
上下打量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带,身上风尘仆仆,一看就是着急赶路过来。这看来打量的目光太过强烈,宁哲发起疑心。
顺着守官看来的视线,他也看了看自己。刚才走山路翻过来时,那路当中有几树横叉开的树枝。张开的枝杈将他的衣服划破,虽然华丽,但多出的那几道突兀的划痕,不免让守官起来疑心。琢磨他是不是遭人追杀,或者是有欠款未还,被仇敌追赶所以才落得这般狼狈。又见到他脸上那站起的泥沙时,守官对他的检查就更仔细了。
守官握紧手上的佩剑,谨慎的问他:“进城做什么?”
“找人”宁哲敷衍的回答。
守官可不信他的扯闲,继续追问:“找谁,姓名,住址,是否要在城里过夜?”
宁哲瞧了这守官一眼,过去的检查都没有询问这个,眼见着城门关起的时候要带,城楼上的守兵也都下来,站在门口。
他心里着急,掏出身上杜若留下的令牌。
守官看到他拿出的令牌,又仔细看到令牌上的花纹,惊讶出声,“原来是杜理司”
“可以进去吗?”宁哲问。
守官拿开放在门前的阻拦,放宁哲进去,还恭敬的,“您请”
抬眼现在的时辰,刚过了黄昏,日暮渐沉,天色也逐渐暗下。
长街上的人头攒动,尤其在过到蛊师府的路上,这的人群更是拥挤。
街边还有做摊子的小贩,他身前摆的那些箩筐里还有点东西剩下,只是样子已经不算太好,看着也不新鲜。挑挑拣拣半日,就有这点蔫吧的老叶子菜,他舍不得白送,可是照价又卖不出去。只好贱卖,两三文钱就能把这剩底的东西全都带走。
些刚忙好的长工,肩上扛着锄头工具,刚从田里回来,满身泥土,有些狼狈和疲劳,可那精神头却足。前面的人只吆喝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旁边的酒肆吃酒,后面的人都相同附应,跟着一道去了。
过去平平,那些不曾看见着急模样的路人,这都是食过晚饭,或者才吃好从酒肆出来,准备在街上溜达几圈,消消食,等着天黑就刚好能到家里。
南疆的城里不比城外,城里是有宵禁的。
过到一定的时辰后,倘若行人还要在街上乱晃,不肯回家或者到客栈歇息,那就会被官府派出来的,巡夜的官差也给押到官牢,丢进地牢,那没吃没喝的关上几天,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直到算清楚这人的确实身份为止。
发觉路上巡逻的官差越来越多,宁哲估下时间,此时距离黑天也不过再小半个时辰的样子。他避开路上巡逻的官差,绕进那条人少的小路。
蛊师府的大门隐藏在市集当中,外观的装饰和这街面上的几家铺子很像。都是在前头开了扇小窗,用木漆刷成统一颜色的黑棕,房檐底下还要挂出个小牌子出来揽客。
乍眼看上并不奇怪,唯一有区别的是别家铺子的窗户都能打开,而蛊师府门前的几扇窗户,那都是实心的,不过画出个窗框的样子罢。
其实这后面是堵高墙,把墙装饰成铺面的样子。真正进人的,是别家铺子旁边那扇进货时候才会打开的小门。
所谓的大隐隐于市,说的便是这般样子吧。
想要做什么和人有关的事情,只要藏身在人群的当中,就不会轻易发现。
也正因如此,门前才没有小厮看守,只要注意在街上走过的行人,宁哲很容易就从旁边的围墙上翻过,进到院子里。
这院子他来过许多次,从稚嫩青葱,到如今少年翩翩。他知道哪些地方的人少,知道府中看守的轮岗时间,更是清楚,现在的时辰,看守都集中在厨房那里,等着晚膳开席,并不会有多少人过来院中。
他悄无声息,却又多着几分谨慎,又有些偷摸,避开了所有人,也不叫任何人发现。
宁哲熟练的找到府中那用来炼药的房间,这儿冷僻,还有大半个屋子避光。平常时辰,师傅都会在这,一直要呆到天全落黑,月上树梢了他才会回房中休息。
宁哲走到门前,他刚想抬手去敲应房门时,却听见屋里传出的那几声奇怪的动静。
像野兽受伤时的呜咽,又像被人折磨时发出的哀求。
断断续续,有响有停,他也听不全仔细。
向来的直觉让宁哲觉得这当中应是有些古怪,他刚准备去查周围的情况,却看见药童正捧了碗东西,急匆匆的往这边走来。不想被药童看到,宁哲闪身,躲到立柱后边。药童现在的心思全在手里捧的这碗东西上,根本没发现他。
药童敲门进去,在门即将关上的那瞬间,宁哲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身迈年老,从不肯踏出皇宫半步的王君如今却出现在蛊师这里。
宁哲蹙起眉头,他心里的疑惑越发深沉,也有许多的好奇想知道答案,只是现在还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
他轻声地走到屋子的另外一面,在房间西南角的位置上,这有扇一直打开的窗户。这道窗户也是奇怪,只有旁边窗子的半扇大小,还只开了一面,另外一面则被木匠完全的封死。
从来他也不清楚这扇半打开半关上的窗户要做什么,听师傅讲是为了换气,不想房间里总有股潮湿味道。可药童却说,这是有灵的先生给指出来,说在西南角面开窗,对房间里的东西好。
有灵先生是什么先生,他没再听起。房间里存着什么东西,无非是那些在炼制,或者才开始试炼的新药罢。
可现在,这扇窗子是帮了他大忙。
宁哲半蹲在窗子旁边,他用那半扇封闭的窗户来遮挡自己,小心翼翼的看向里面。
明亮且昏暗的房间里,中间立的木架子上还绑着个人。那人浑身是伤,浅色的衣裳已经和破皮狰狞的伤口混杂在一起,碎步卡在伤口的边缝,有些伤口还是发炎,边上肿起一两个的脓包。
那人披头散发,气息奄奄,仅有身上捆住手脚和腰的铁链在维持他站立的姿势。
宁哲想这或许是来被试验的药人,南疆有许多药人,无论自愿还非自愿。
但见到药人被折磨成这样,宁哲轻微的叹了声气,眼中闪过不忍心,他偏过头,也不愿意再看。
“你让寡人来,就是看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宁琅背过手,他嫌恶的看到眼前这个已经昏死的药人,带着怒意的去问蛊师。
他说有新突破邀自己来看,结果一看竟然是这么个废物。
“陛下息怒”蛊师道。接过药童递来的水碗,碗中的活水鲜艳如血色,他又在水碗当中加入准备的药粉,再还给药童。
药童拿来这掺着药粉的水碗,他让看守掰开这人的嘴巴,在人昏迷的当时,他将水全灌进这人口中。
滚烫的热水下喉,他清醒的挣扎几下,发出呜咽声。从水入口,片刻后,他的身体就发转出不自觉的抽搐。那抽搐的反应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狰狞,手指卷曲,成一个很不自然的弧度。被铁链绑住的双腿也开始发狠,全身用劲,就差脱开铁链的束缚。而在胡乱的扑腾当中,他的双腿发生扭转,竟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形状。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双腿,在没有外力的操控和作用下,能够被完全的弯转,腿骨掰断,又能被完整的接应回去。这样断骨增生的疼痛,也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只是这人,除去最开始的呜咽,喉咙被烫热的水灌进时的那声凄嚎,再没有发生其他的响动。
“这是怎么了?”看到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宁琅满眼震惊,他瞪大眼,转头看向蛊师,一脸的诧异和不可信。
蛊师笑而不答,只示意让他再看下去。
只见原本是要断了生气的人又再抬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仁逐渐发白,那双眼睛直直的瞪向他们,似不瞑目那般,那种聚光的涣散,又如追捕猎物的野兽的精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挣扎在他的眸中。
目眦裂,白眼从框中凸出。
宁琅被他这充满怨恨的眼神给吓了一跳,这全白的眼睛,看不见深色瞳仁,不像寻常人会有的模样。那苍白的眼珠,感觉他看不见,又觉得他能看到。
被这样的眼神盯住,在长久的注视当中,宁琅身上打起寒颤,发觉背后是陡然升起几股寒凉,这股冷意正搅得他背后生刺。
药人突然发狠,他张开嘴,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嚎鸣,又不停地晃动身体,想要从铁链中挣脱。他张扯着双臂,身上的铁链发出声响,丁零当啷,再混着他嘶吼的长声,足够吓坏胆小人的心魄。
宁琅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蛊师看了宁琅一眼,甚满意他的反应,又唤药童,“童儿”
药童取出在怀里准备的药粉,又给旁边的看守使了个眼色。他们捂住口鼻,药童摊开纸上的粉末朝药人吹出,药人在闻到粉末的气味时,脸上的表情游离,怔了怔,垂下暴躁折腾的手,他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最后缓慢的闭上眼睛。
“他这是?”宁琅看得糊涂前一刻他还如野兽那般疯癫,只是这瞬间,他却这样安静。
蛊师道:“陛下可过去看”
千说万解释,都不如现实的一看清楚。
“这样就可以?”宁琅心惊,他站在那,犹豫不决。一面是害怕这药人又会突然的癫狂,似刚才那般,一面又忍不下心里的好奇。
“陛下大可放心”蛊师给出肯定,他已经先过去站在那药人的面前,算是给宁琅做出表率样。宁琅看到他站在药人的面前,身后的药人也确实没有动静,这才稍微放松,敢试探过去。
他仔细的看着药人,刚才离远还没有发现,这药人的脖颈上竟然有一大块的腐烂伤疤,发臭的腐肉连着长出来的新肉,成了瘤子趴在他的脖颈旁,还有股熏人的难闻气味。
那难闻的气味熏得宁琅难受,他捂住鼻子,这样看药人,确实和正常睡着的人并无两样。
只是偶然,宁琅在碰到这药人的瞬间,却发觉这人的身体冰凉,表面的皮肤也不似活人的柔软温热,而是有点僵硬的冰冷,他又去试了这人的脉息,并没有气。
宁琅错愕,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是,死人?”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是怀疑,刚才药人的暴躁反应,那强劲的力气可是比活人还要厉害。
转瞬之间,宁琅的表情由诧异变为惊喜。蛊师抓住他变化的表情跟着开口道:“诚如陛下料想,很快就能如陛下所愿”
“甚好,甚好”宁琅满意的拍手,想了这么多年,终于能看见眉目了。
死人尚且能够恢复这般力气,那要用在活人的身上,这长长久久,几世千帆的长生就不成虚梦。
生肉白骨,归位三清。
宁哲躲在窗户后面,那出来的冷汗已经将他的全身浸湿。他看着绑在立柱上的药人,又听到他们这样说,原来师傅一直在研制的,父亲想要的,竟然是这般活死人。
“那要用在活人的身上呢?”宁琅继续问,只是死人也太委屈这灵药的本事了。
宁哲的一颗心陡然被他提起,呼吸渐沉,宛如哽咽卡在喉咙当中,他凑近耳朵,屏息听房间里蛊师的回答。
“也可,只是力气尚不足他的十分之一罢”蛊师道,他也盯着药人,灵药只有在死人的身上才能发挥最大本事,活人上却没有多少的用处。
在他之前做过的试验里,用活人身上不过是让他们都陷进癫狂,成为行尸走肉和没什么痛感的兵器。可活人终究会死,哪怕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可要紧的伤口,总能影响他们。
“只是”蛊师犹豫又言,“这可用在军队当中”
“军队里,能放这些东西吗?”宁琅深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不是没曾想过,只是这件事情要冒的风险太大,不注意就会给人留下把柄口舌,还要遭千古唾骂。
他不敢独自去试,可也不是不能去试。
蛊师笑笑而道,“倘若有这些药人,攻城守地,自然比普通的将士好用,不会疼痛,力气也大,肉身可挡刀剑,就是个盾牌,也比拿在手里的那些管用”
宁琅还存怀疑,他继续的问:“放在军队,又要怎么去操控他们,如果发来凶性?”
“陛下大可放心”蛊师轻快笑答,这简单的问题还有什么好困,他取出身上的药粉,对宁琅显示,“有这些东西在,就不愁他们反心”
“这是什么?”看他取出的瓷瓶,宁琅好奇。
棕色半透的瓷瓶当中还装着那一半的药粉,看他宝贝的样子,这好像就是刚才药童用到的那些,也是他放进水碗的那种。
“能叫他们癫狂,也能控制他们的癫狂”蛊师弯唇,对着手上的棕色瓷瓶,他笑得张狂,目空一切,好似这所有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有这些药人,他就能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这明晃晃还不加掩饰的笑声,宁琅看到眼疼,胸中兀的生出一股怒火。他咳嗽两下,冷着嗓音说:“寡人要的可不是这种只会发疯的废物,蛊师,你应该知道寡人如此提拔你,是为什么吧”
蛊师看了一眼,现在的行为也确实放肆,对于王君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底下人不受到自己王权的管控。蛊师落下手,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减,可说话有稍微的缓道:“陛下莫急,若是能再找到之前的药人,这灵药的根源,那陛下所想要的,顷刻就能成真了”
宁琅道:“灵药寡人知道,可这药人?”
“那药人可是个宝贝,比这些人都要宝贝”蛊师眼中的贪婪尽显,一想到在药人身上试炼出的结果,如果那时不是给她逃了,或许这长生的药已经被炼制出来,何必道现在还得看这些没用的药人,处处的受制人下。
“寡人自会下令追找,宫城外的守军也可听你的调令,你记住,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药人抓回来”宁琅看着蛊师,又加嘱托,“寡人想要的长生可全系在你身上了,记住,你与寡人相息相生,倘若寡人能得长生,你自当可以”
“多谢陛下”蛊师笑答行礼。脸上那因为笑而加深的横位盖住他眸中的算计,他皮肉笑着应付宁琅,浑浊而深的眼底却闪过一瞬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