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壮年驾崩,贴身总管和亲贵权臣们并未寻见其先立下的遗诏,储君之位只好暂时悬空。朝中则是以皇后所出嫡子,先帝爷三子宸王,和时任护国将军的沅六爷为首,于朝中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
虽从古有言,下代的储君位置当以嫡子为先。只是皇后嫡出的皇子们年纪尚小,稚子垂髫,不足担继大任。三子宸王,岁过加冠,明以开府,壮志满怀,其母族又是朝中功勋,文官武臣当中皆有涉及。而先帝在时,也常与宸王商议朝中琐事,这在其拥趸看来,便是先帝对宸王信任,有放大权于他的道理。
而沅六爷,他为顺帝幼儿,先帝胞弟。生母为嫔,可惜年轻早逝。自小就是由先帝的生母,也是后来的长康太后抚养,和先帝一同长大,关系亲厚。
束发之年,他请旨顺帝让其随军伴征,自此镇守边关要塞二十余年。边塞不比朝堂,军营当中也从来只听本事说话,没有太多的经文教论和政绩辅佐,所有的名气和本事全得靠他自己真刀实枪地去拼出来。
二十多年沙场,最磨练的还是人性子。稍微急躁,警惕落剩,不小心就会掉到敌人的陷阱中,要没有耐心和能忍的勇气,又怎么能找到反攻的机会。
军营里都是糙汉子,大字不识的伙夫,上过学堂还能读书写字的人少。没有人会跟朝堂上那样,去正经的称呼他的封号,也难记住他名称前面那些冗杂的缀句,只是听他身边的小厮总是六爷六爷这么喊他,其他人就跟着附应了。
喊得时间久,他六爷的名号也在军营里传开,加上他战场的本事,刀枪过眼可是不露惧色,筹谋算略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好。渐渐,就连那外族人也知道,在北隅的军队中有位战场上的六爷,只要有他在的一日,北隅的边线就不能攻破。
时间晃晃,如白驹过隙。
日子越久,喊得人越多,某日起来,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从前顺帝给的封号是什么,宣仁还是仁德。
他才不计较这些,当年遭到敌军暗算,九死险胜,又身受重伤,加上多年的伤病缠身折磨,不得已沅六爷才从战场上隐退下来。
回来京城养伤的几月,先帝感念他的赫赫战功,在京城里特意给他寻到个风水绝佳,比居闹场还能清净养身的地方扩建造府。工匠来门口上先帝御赐匾牌的那天,他盯着先帝给的封号,觉得变扭不自在,就自己找人在□□堂屋前的匾门上再刻了沅六爷府这四个字。
沙场二十多年,全靠本事挣来这样一个名号,他自然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了。
抬头看见匾门上的那几个烫金映红的大字时,沅六爷不经感叹,自豪,欢喜,更有惆怅,琢磨。时候一晃眼就过去,当年从京里出去时,他还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现在老了,更比不得年轻人的本事。
都说,能活着从战场下来的人里,骨子中就没有一个扭捏。对战讲究一个先机,战场也要分懂一个局势和方寸。没道理这一场赢了,下一场还能稳赢,战士们都是人身肉血,刀枪剑雨中拼搏,能不能赢靠得就是对于时机的把握,谁先占到这个时机,谁就占得了主导饿的地位,这样指挥也就如顺。
储君的位置一直悬空,时间困扰的越久,人心就越浮躁。朝堂的明争暗斗,发酵也是厉害。短短几日,竟闹到了不肯相让,要不死不休的地步。闪忽之间就差兵戎相见,这边凭空少了个得力亲信,那边又是显赫的贵臣从前的错处误判再被人提起,也不等到反应,立马就是发落。
在谁都不想要放弃这宝贝位置的当时,沅六爷却很爽快,他大手一挥让底下人都撤出这场纷争,对外称病养伤,关门闭府,再不去问朝堂琐事。
起先有人疑惑,询问他的副官这是真是假,为何六爷要在此时退出。副官回答沅六爷的原话,道,他本是先帝爷的幼弟,受先帝器重才得今日这番辉煌。如今年迈,感知先帝已去,再无兄长的照拂,心中悲痛万分,因身体被病痛纠缠多年,是没有精力再去参与储君之位,况且先帝爷的子嗣众多,他这一做叔叔的,和小辈们相争,岂不是要他愧疚先帝。
这一番话说得动容好听,让朝臣知道他没有这个心。可是沅六爷退出,对于其他两方而言,虽然有宽心不少,却也更加谨慎。沅六爷退出只是明面上少了一个筹码,谁不晓得他背后的军力,各方都有意拉拢,只要沅六爷点头想加入其中的某一面,都不用说加入,仅需要稍微的表示,有所偏向,那对于另一方来说,要再坐上储君的位置,可就更难了。
到府上拜访的客人越来越多,借口关心六爷的身体,实则打探口风,故意将话头往储位上引,只是沅六爷称病拒不见客,客人们只好和他的副官打听。副官是跟着沅六爷一起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自然晓得他心里所想,副官当着来打听的人笑笑,说不出完整的话,含糊几句也就打发了。
一直到先帝的七日,朝中局势变得愈加紧张,有如兵临城下,迫在眉睫。
七日,请的是法华寺里的高僧过来主持作礼。整时辰的丧钟,往生法音念诵整日,高僧三三九拜,在先帝的灵位前,垫高的金丝楠木棺椁,高僧嘴里念着往生的经文,对向正西方的天上又是恭敬的一叩拜,取下藏在身上的那枚舍利子,放在先帝胸前,这才让人封棺。
护送的守陵军一路敲打,哀乐长鸣,直到西郊山外的那处陵寝地宫,高僧先入地宫,请佛点香,又诵经文。皇后有旁边宫女的搀扶,哭得泣不成声。她擦拭着脸上的两行落泪,眼中悲痛,呼吸更是难受,终于在棺椁被封入陵宫的那一刻,皇后悲痛欲绝,险些昏迷,就在众人慌张之际,宸王见状拨开众人上前主事,一面让宫女们紧些将皇后带回宫中照顾,一面又主持着丧仪,压下面上的悲痛,在高僧的授意下,领着朝臣皇子们参拜。
法事礼毕,高僧和些不重要的人等都先后退下。大殿当中还有穿着素衣的高位朝臣们在议事。方才封棺时候,几道快马加鞭,边关有急奏传来,南疆有意进犯,揣摩边线,恳请储君上位,佑保北隅平安。
这封急奏,无疑是将这储位纷争摆在明面的紧要关头上了。
宸王在最前面,群臣的议论纷纷中,他过去对着高位上的灵牌敬了柱香。弯腰起来时,他阴沉的眼中闪过那缕寒光,死死盯着最上面的那座晃亮位置。
“父皇在时南疆族群还有收敛,如今父皇病逝,不过数日,他南疆小国就敢在我江城的边防线上大肆窥探”慕容焉忍住怒火,他正正地转过身来,看着面前朝臣,凌厉道:“南疆此举,是当我北隅没人,可任由欺负吗?”
“宸王殿下所言极是”朝臣中有人站出来,他先恭手,对着高位上的灵牌弯腰一叩拜道:“北隅眼下正遭受围困,南疆,云都,都有暗中集结精锐,蠢蠢欲犯我边线,似有侵入之举,所以臣斗胆请旨,请宸王继位,固我北隅之势,佑我北隅平安”
“请宸王继位”其他人也跟紧附和。
听见如此整齐的请愿场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宸王继位是群臣所盼呢。站在旁边的文臣轻笑出来,他不屑地抬眸看向在前面的男子,定神咽下口水道:“从来储君之位都是以嫡子为先,先帝如此,先祖顺帝亦是如此,嫡子尚在,老臣以为只有以皇后之子继位,才可正我北隅血统”
“血统?”站在他对面那人就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那样,转来正视他,还冷笑着问:“宸王本就是先帝三子,血统一次何有疑问。琏王不过是个八岁小儿,由他继位难道不会被他国看去笑话”
那人也不示弱,立马再问:“先帝十岁登基,可有人敢笑话先帝”
同盟当中却有另外人反驳,“先帝在时,可是宸王奉旨在先帝的身侧同阅奏折,共商朝中诸事,如此还不是先帝又意立宸王为储”
“先帝病逝西去,凌将军此言可是在篡改先帝圣意”江尚书只是嘴快的回了他一句,谁知道就是这一句话却引起更大的争论。
那凌将军眼眸微动,沉音问道:“江尚书,这先帝之意你我皆不知晓,你又是怎知此言就不是先帝的圣意了?”
他旁边的人也帮腔:“先帝之意我是不知道,但是江尚书的心意我还是能知道的”
“你”江尚书被他两激得涨红了脸,怎么说不出来话。
“诸位”慕容焉适时开口,话中含带缓意,“今日是父皇七日,先者为大,切不可因储位的小事而耽误父皇大事,倘若父皇在天有灵,也不想见北隅变做如此模样”
绍学士走上前道:“宸王这话可就错了,储位之事且无大小,只有储君上定才能保北隅安宁,方不使其他小国来犯”
“那绍学士以为如何”慕容焉紧紧地盯着他问,目光凌厉如刀锋横来,“绍学士以为储位大过父皇西天,那便请绍学士来给出办法”
绍学士被慕容焉的这番话噎住,如果他现在说出让嫡子继位,那就是对先帝的不敬。可若是不说,储君位置一直悬空,对他们而言会更加不利。
绍学士看着他,这慕容焉就是在赌,只要时间够长,只要南疆敢来进犯,那他们必然要推出一人坐上储位,慕容焉的手里还握着能调动军队的令牌。绍学士越想越恼,再看慕容焉时,他眼底的烦躁和不安感也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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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过来给换上杯新茶,也问了句:“六爷,今儿可是先帝爷的七日,您真不进宫里去瞧瞧啊?”
沅六爷躺在折叠睡椅上,他懒洋洋的翻过身,又将快要掉地上的薄毯捡起,盖在腿上。伸懒腰,打哈欠,他闲无聊道:“有什么好瞧,左右不过说闲话罢了”
有时间去那种无聊地方,还不如就睡在桃花树下。感受风来时的清爽,身心舒畅,沅六爷半睁开眼睛,眯眼看着落在身上的阳光,惬意道:“你说整个北隅还有比这还舒服的地么?”
“可是六爷您为什么要退出来呢,兄弟们都盼着是您坐上那个位置”管家低下头,他不理解的询问沅六爷。
沅六爷反问:“坐上和不坐上有什么区别”
管家道:“是您,兄弟们就不用再挨饿,拿着那些破烂兵器上战场和敌人血斗”
沅六爷没来以前,军营里的所有战士们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朝廷每年拨下来的军饷都被那些当官的给分走享乐,一点不在乎他们是否有足够用的兵器,也不在乎他们能否吃饱,穿暖。要不是因为在城里的妻儿老小,他们早都反了。
沅六爷从椅子上靠起来,看着管家严肃且认真的回答,“你让兄弟们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奶娘手上拿着件小衫,她吃力地小跑跟在一奶呼呼的肉团子身后,边跑边还念叨说:“小少爷你慢点跑,当心摔了”
肉团子的两条短腿跑得飞快,奶娘都跟不上,速度逐渐慢下来。一面得看着他别不小心摔跤,一面还得端好自己手里那碗刚熬出来的药。
肉团子连跑带躲,钻过假山一直到沅六爷身边。沅六爷伸手一捞就把那小肉团子给搂到自己怀里。
沅六爷抓着肉团子的胖手,把他固定在自己这张椅子上,“还想跑啊”
“小少爷”奶娘大喘气地跑来,“小少爷可别跑了,这药都要凉了”
“我不要喝”肉团子的胖手捂住嘴巴,连着摇头,“这药苦得慌,我不要吃”
“小少爷”奶娘哄着,又把小衫先给了管家,她哄着要把他手拿开。
沅六爷看了看药,又看着趴在自己身前的肉团问:“这什么药”
奶娘回答:“驱寒的,方才起来时候小少爷咳嗽几声,夫人不放心就让药房给熬了贴药”
肉团扯了扯他袖子,耷拉的脑袋就要往他怀里钻,边钻边还委屈上,“是娘亲她小题大做了,祁儿不过是早起时候吃了口风,娘亲就让药房给配这么难喝的苦药”
“良药苦口,娘亲也是关心你啊”双手托起小儿的腋下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又对奶娘说,“药给我吧”
“我不要喝”肉团子摇头,还把嘴巴捂紧,他睁着圆珠似的眼睛,以为这样就不用被灌喝药了。
手背碰到碗壁上的温度,又看见他别过头的要反抗样子,沅六爷笑笑,突然改口问管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看了他怀里的肉团子一眼,这肉团子最喜欢的就是大少爷。每逢回来就要跟在他身后,大少爷做什么,他也学着做什么。
管家听道:“大少爷已经在路上,还有几天就能回来”
听见哥哥要回来消息,肉团子转头,眼睛忽忽闪动。
沅六爷故意:“那要不要和旻儿讲,祁儿不肯喝药,还没长大不能和他一起去军里啊”
“不要不要”肉团子赶忙挥手。
沅六爷又装模作样问:“那是不要去军里,还是不要喝药”
“喝药,去军里”小肉团子回答,胖手捧着他伸过来的药碗,皱着眉,把头埋进药碗里,咕噜咕噜的都喝干净。
看见他把药喝完,奶娘这才放心,又给他把刚才脱下的小衫穿好。
桃花树前面,院子的当间有几处新添的场景。环绕其中的庭池,边上是刚栽进去鲜花。工匠堆在前面的泥土和泥土上被除去的杂草就是给这些新来的腾地方。
泥土只能养活一种鲜花,种下这一种就要把另外一种移走。
从来没有两样品种的鲜花,能安稳的种在同一个泥土里,相同盛开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