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天灰蒙蒙亮起,安静的街上只有零星的几家早餐铺子开了门。
老板刚将几层屉笼从屋里搬出,昨晚上就醒发好的面团,凌晨时候起来包褶的百十个肉包还有素包,一个个的都码进屉笼里,丢上灶台,想去后街搬木柴烧火时,却听得一声惊喊从仵作的铺子传出。
徒弟惊恐,浑身软绵的瘫在地上,他前面的木床,那里躺着的分明是仵作已经凉透的身体。眼珠还不甘心的瞪着,像死不瞑目那般。心口插入匕首,泛起的森冷寒光落进徒弟眼中,他的面色越显苍白,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不断惊喊的声音吸引来周围邻居。
先过来的是刚到街上,准备摆摊的菜农。他抱着忐忑的心进来看了一眼,跌跌撞撞的跑出院子,忙不迭到官府报官。
片刻后,他带着官差过来。
官差推开门口围堵的邻居们,进去看了看情况,又探了仵作的鼻息,合拢他的眼睛,将人从头到脚的蒙起白布,放到挑担上面,两人一前一后的抬着仵作的身体,冷漠出去。
门边的几个邻居们议论纷纷,看到仵作被官府抬走,没一人询问,也没一人责骂。不是碍着官差还在,而因先前丞相府的千金都能枉死,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要无端没了性命,还有谁会去深究,左右不过是定个意外罢了。
邻居们看了一会也全散去,都有自己的活要做,虽然惋惜,但不能因为这道惋惜就停下自己的日子吧。
深巷开始热闹,密密麻麻的吆喝,都在为着生计忙活。
清风楼也开始一日的扫除工作,来清扫的小厮们,将这大厅里的几张长桌板凳都搬出来,找位置放好。小厮拿来抹布,把桌面上的清灰都擦干净,等着忙碌差不多,外面的天也起来,暖阳光落在地上,今日又会是一晴好天气。
围娘从门口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个陌生脸的姑娘。
“手里的活都先停下吧”围娘走上两级台阶,招呼厅里的人过来。
她看着前面,点过人数后发觉是少了一个,便问旁边的玉清:“瑾安去哪了?”
“还在楼上”玉清回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你赶紧上去把她喊下来啊”围娘催促着。
“是”玉清应着上楼,几番吵闹的折腾后,这才把人喊下来。
瑾安打着哈欠,慢慢悠悠的从二楼下来。还睡觉迷糊呢,就被闯来的玉清吵醒,本来就没睡够觉,又平白跟她吵了一架,这脸上也是相当的不痛快。
看见人都到齐,围娘把刚才身后的那个姑娘喊来,介绍她给大伙认识,“这位是悦心姑娘,弹得筝,上羽,你一会把单子再重新列下,今儿晚场就让她上吧”
“今天就上?”上羽打量起眼前这位新来的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也不想能镇住场面的人,上羽担心,要是现在就让她上台,如若被客人笑话,再被吓哭,灰头土脸的跑走也实在丢清风楼的面子。
上羽提醒围娘,“还是找个姑娘陪她一起吧”
“你不相信?”围娘睨了上羽一眼。
上羽也是直接,当着那姑娘的面就说:“没看见本事,我当然不信了”
姑娘默不作声,只是乖巧的站在围娘身边。
围娘看了看这位安静的姑娘,听着上羽的话却有几分道理,随手指到,“瑾安,就你陪着她吧”
“我?”瑾安还处在被睡意操纵的模糊里,突然的点名,她心虚愣了下神,又见周围人都在看自己,她有些糊涂,诧异的看向围娘。
迎上围娘看来的视线,又发觉玉清那准备看好戏的眼神,瑾安缓了缓,这才想到围娘刚才说了什么。
余光瞥到旁边站的姑娘,她那样子实在乖巧,跟不经事的小白兔那样,还怯生生的,这般娇弱样子瑾安可不好应付,“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还是让玉清去吧”
玉清耷拉下脸,斜睨着看她,面露讥讽,怎么她不喜欢的事情就要推给自己。玉清也不客气,直接回拒道:“你不习惯,我就习惯了,围娘找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她两先后都说出拒绝的话,围娘一时间怔住,只觉得恼火还有生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拒绝,是让她的老脸往哪边放。
围娘忍下火气,“你们怎么回事?”
“算了围娘”悦心适时开口,就连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是这样软绵。她清澈的眼中透出善解人意,“既然两位姐姐都不愿意,悦心就独自一人吧”
围娘看着她,也是不大相信,“就你自己,可以吗?”
悦心温柔笑着,体贴说:“之前叔父在学堂教书,我隔几日便会过去一次,教叔父的学生们弹曲,也是见过一些人的,应当没有问题”
“那先这样”围娘没其他办法了,只好应她的话让先试一试,可又不能确定没事,嘱咐管事道:“上羽,算好晚场的人数,别让太多客人进来,免得出事传出去让人笑话”
“自然”上羽之前也带过几次新姑娘的过场,这初来乍到的新人上台都是为着去熟悉情况,所以来的客人也不会太多,等过几次,慢慢都熟悉了,再会按照她的喜好去选择人数。
“都去忙活吧”围娘说着,别看现在的时间是早,可过会客人就要上门,她去楼上之前还意味深长的看了这几个姑娘一眼,说出的话中也带警告,“尽快熟悉起来,别被我看到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悦心明白”她点头,乖巧应着。
门外的太阳升上,屋里洒进日光。
其他人都去忙碌,厅里只有她们三位姑娘还站着。
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倒非不熟,就是生份和有敌意。悦心浅浅笑着,先打破这局面上的紧张感,她走到两人面前,施手礼道:“悦心初来,有不懂的地方还请两位姐姐包容”
“别”玉清拦住她,先问年纪,“你今年几岁?”
“十七“悦心柔软回答。
“十七,那我还真担不起你的这一声姐姐,我今年十六”她欢喜自得。
悦心的反应也快,道句,“玉清妹妹”
这一声妹妹喊的玉清心满意足。
玉清笑笑,这人看着乖巧,没想到也是个人精,她对悦心的好感果断越过瑾安,还亲昵的挽来她的胳膊问:“你刚才说你的叔父是教书先生”
“是,叔父是学堂的先生”悦心道。
“先生不都板正吗,怎么你的叔父还会愿意你来这里?”玉清好奇问。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瑾安在旁边问她。
“没什么不好”玉清嘟囔回答。
清风楼虽不是个供人游玩的烟花场子,可要说出去,那番名声也确实不大好听。像她们这样弹琴唱曲的,往尊敬了可称呼一句姑娘,真要说得难听,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文人雅士都喜好饮酒作乐听曲,可那是针对男子而言,从姑娘来说这都不是些正经地方,玉清的心里明白,那些自诩为文人当中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和教条,像这样的地方到他们嘴里确实不堪。
就像戳中了心事,悦心沉下眼眸,还放下玉清环住她的手臂,孤单的走到一边,有些失落道:“叔父他早年就去了”
“这样啊”玉清变得尴尬,怎么随便一问还问到她的伤心地方了,她歉意的挠头,想说点什么,可是脑子却转不过来,“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悦心摇了摇头,只些落寞的回答,“之前还有个弟弟,前月家乡闹灾,如今弟弟也是找不见了”
她说得委婉,可是听来又怎会不明白呢。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瑾安白了玉清一眼,就问了两个问题,结果这两个都撞到她的伤心地方,勾起人家心里的难受。
“我”玉清挠头,她想解释,可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便拉过瑾安让她来安慰,“你说”
瑾安侧头看她,“我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玉清破罐子破摔。
瑾安又打上哈欠,实在不想和玉清多扯,直接道:“我不想说,也不想知道什么,你要想知道,就捡着你想知道的去问她,我困了,上楼补觉”
悦心转回身子,笑脸和她点下头。
“算了,也没什么想知道的”玉清摆手,知道太多别人的事情对她来讲也没意义,总是工作关系,又不会变成交心姐妹。
玉清也要上楼,却想到什么,“对了,二楼还有几间空房,你要上羽带你去挑个喜欢的住下”
“多谢玉清妹妹”悦心笑着。
玉清愣了愣,她就奇怪了,刚才在围娘身边还是个既乖巧又不爱说话的冷漠样子,还以为这人有不好接近,如今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喊着,她听见身上也怪难受。
“你也别叫我妹妹了”玉清搓着手臂上起来的刺挠,浑身不愿意,“听着怪瘆人的,还是叫我玉清就好了”
“是,玉清”她依样应着。
还真是能屈能伸。
玉清上楼前也好心提醒她,“你先准备吧,晚场可不能出事,要损了清风楼的名声,围娘可不会放过你”
“多谢”悦心嫣然与她道谢。
一直这么笑,她不累嘛,玉清小声嘟囔着上楼。
*
临到傍晚,围娘让人把瑾安和玉清都喊来边上的小房间,这坐着听悦心弹筝,也算是对她的一番考验。
仅隔着门口的一道竹帘,他们在后面坐着,静静等候晚场的开始。
时辰差不多了,客人入座完毕,悦心款款走来,小厮已经把她的古筝架好,座椅的位置高度也调成她习惯的来。
浅蓝白色的素衣相较于其他人的穿扮来说确实简单了,腰上的是用水蓝色的软烟纱罗系成小朵蝴蝶绑带,及腰长发半些挽起,云髻装饰的百余素簪,清雅却是别致。
她坐下在古镇后面摆的,那张有软垫的木凳上。抬头看到遮挡起的纱帘,透过纱帘能隐隐看见已经在等待的客人们。深呼吸,双手抚摸琴弦,指尖挑动,轻灵的乐声从她的指缝流出,丝丝温柔的涓雨流淌,柔顺平静。
听到这安逸的乐声,围娘满意的点了点头。
初登台却不怯场,她这古筝弹得动听,人也标志。
一曲弹罢,场中的客人们悉数散去。
回屋里放好古筝,围娘招呼他们几个过来,在这间屋子里说话。她讲了一些,还把要注意的规矩说中,看见孤单在旁边站着的悦心,围娘走过去,毫不吝啬的夸赞,“你的筝弹得确实不错”
悦心施礼谢道:“多谢围娘夸奖”
“打从明日起,你的衣食住行和瑾安她们一样”围娘说,“上羽,找几个灵快乖巧的丫头来照顾她,今你也累一天了,早点歇息吧”
围娘有看去其他人,也嘱咐着,“都早些散了,回去休息吧”
“围娘”她刚要出门回去,悦心却将她喊住。
围娘站在门口,扭头过来问:“还有什么情?”
她看着围娘,考虑说:“我能不照楼里的规矩来吗?”
几人都在房里,听着她说出的话却都诧异。
“不照楼里的规矩来,你想要什么规矩”围娘靠在门边,抱臂打量起她,这种要求围娘也是第一次听到。
悦心默了默,“一曲十两,不限客人,每日一首,价高者得”
围娘轻笑,当是听见什么玩笑话了,“小姑娘,你要赚钱也不是这样赚的,以为自己是谁啊,还价高者得,有没有人来捧你的场,喜欢听你的曲都还不一定呢,就开始说大话,做白日梦了”
围娘不屑,只轻蔑的嘲笑,又觉得这人好玩,上下去大量她。
年纪还小,说话口气挺大。
要不是她身上有那人的半点影子,还有两位公子的作保力荐,围娘可不情愿收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我可以”悦心想要解释,只是围娘却不想听她再说。
挑了挑眉头,围娘道:“我这里是正经场子,姑娘们凭本事吃饭,只卖艺不卖身,你要敢去坏了这个规矩,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围娘眼瞧着她,模样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是姿色也不能都用来换钱吧,讥笑道:“老实呆着吧,等你有了名气和本事,再来跟我说这些荒唐话,说不准到时候我会有耐心想听”
“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悦心对上围娘的视线却不胆出。
“你这小姑娘是听不懂我说话吗?”围娘脾气上来,一撸袖子就要给她好看。
悦心直接放出筹码,“不卖身,我还愿意给出九成”
围娘理了理袖口,凭空就能白得来九成银钱,这个买卖只是说着围娘就心动了。既然都是赚钱,保不齐她还真有办法,反正让她试试,自己也无亏损,“话可先说好,楼里的规矩,除了这个其他你一点都不能坏”
“自然”悦心笑着说。
“我给你一次机会”围娘道,“上羽,明儿的午场前去门口贴个告示,就说我们这里来了位新姑娘,一曲十两,可解他的所有烦恼”
上羽犹豫了,围娘说的他不敢反驳,可是这样的规矩从前没有试过,他又拿捏不准,只得再问一遍围娘:“真要这么做吗?”
“是啊,你去贴告示,反正出事情,悦心姑娘应当会有办法的吧”围娘说着,还有深意的看向悦心。
“当然”悦心道。
自己想来的办法,就要自己去承担后果。
这个规矩,可是谁都不能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