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过水面,引来池里的荷叶摇晃。绿树交错着枝蔓,那纵横错落的树影中间,还能看见先前系上的,那枚已经有些褪色了的平安扣。当初系在抬手就好去碰到的地方,而今跟随日月,树枝也越发的粗壮茂盛,这枚平安扣也被遮掩在树叶当中。
树干被系上了嫣红色的纱幔,十步一系,纱幔足有几寸长,在无风时安静吹落,又在起风时迎面招展。
小阁门口,从昨日起便被管家带人布置得遍布红绸堇色,大红色的锦绸,更是从小阁门前一路给铺到院子外的那处房檐廊角旁。
喜娘寅时便到,沐浴净身,又去祭拜过祖宗祠堂,道清楚成亲该有的规矩后,她们换做统一喜庆但又不抢新人风头的绯色长襟。今日作喜,找的也自然得是族中那父母康健,儿女成对的喜庆人家,喜娘的数量也好考究,得是成双个,且那生辰八字也不好与新人冲撞。
喜娘端着铜木盆,进进出出,忙碌的正为这新人梳妆打扮。浓密乌深的长发被梳到脑后,自然挽了个发髻。两边缀点金色拢编的百岁合欢长步摇,当中那几粒耀眼的红宝石珠,完美镶嵌在步摇的金丝边上,簪尾坠下几丝金片与连同的流苏,夺目光彩,熠熠生辉。
屋内成排的红色喜烛,分明是在白日,可这屋里的喜烛依旧点着。桌案,床头,乃至那不起眼的墙角,点点汇聚在一起的烛光,早将这间屋中给晕染成一片。
晋宁带着两个主事的喜嬷嬷从门口进来,推门时,恰巧门外也起来阵风,风声敲响她悬挂在窗子前的那盏铃铛。
清脆的铃铛声中,她缓慢从铜镜前抬起脸。铜镜映出面前人温柔的倒影,精致的凤冠,满头珠翠,唇上点着正红色的胭脂,细腻的粉刷带过脸颊,恍若那才盛开鲜艳的牡丹花。可这精致的脸上却未看见将成婚时的喜悦,反倒有浓重散不开的可惜。
晋宁望了一眼那已有些老旧的铃铛,对着喜娘道,“那铃铛怎么不摘下来,喜庆日子,就别摆出这些旧东西了”
喜娘应着,就要过去时,却听的盛席兰道,“留下吧,好歹挂了这样久”
她紧紧盯住那盏铃铛,不过手心般大小,铜木的外色现在看也确实陈旧,明明未将它悬挂廊下,受不到雨淋风蚀的,怎又为何会同先前不一样了。
“风吹玉振,可静心安宁,你也能睡个好觉”他声音飘渺,只是唇边依旧漾着那令人炫目的笑容。
瞧见她逐渐发远的思绪,晋宁没说别的,只是让身边的喜嬷嬷打开拿在手里的木盒,从中找出两粒珍珠耳坠,她走到盛席兰身边。
本在伺候上妆的喜娘识趣地退后两步,留出位置给她。
晋宁摩挲着手里的两粒珍珠耳坠,她轻声道,“这是青漪交给我的定亲礼物,说等你成亲的时候,让我给你带上”
思绪回来,盛席兰疑惑的问,“给我带上?”
耳坠连接着镂空的金丝祥云,既求平安,也保幸福,晋宁浅笑答,“定亲时,她将你看作那还未过门的儿媳,成亲后,她说要待你如她另一个女儿。其实也好笑,那时候你还在娘亲肚中,而她已经生下云扬,我那时打趣问她,倘若这肚中的是个男儿,她这礼物岂不白送了,她猜她怎样说,她说天上的老神君已经托梦来告诉了,她孩子的姻缘就在那好友的腹中,不日就要出生了”
晋宁顿了顿,眼眸低垂,她似叹了口气,好久才又接着道,“娘亲与她相识,算到如今也快四十年了,用大半的人生去换来这样一个知己,娘亲知足”
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莞尔低语,“这样说来,我也是嫁给他了”
十里红妆绵延长街,带着行妆的马车一路从街头排到了巷尾。幼童沿街追逐,向长街抛洒花瓣,过去的树上都系着数条红色绢绸。两道是站立笔直的府兵,涌动围观的百姓们络绎不绝,比肩接踵,个个伸头探脑去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大婚场面。
客栈二楼,韩建站在窗户前,看着底下的迎亲队伍,他眉头不禁皱了皱,随即关上窗子,走到云祁身边。
刚为自己烹了一盏新茶,而今正适合细细品味,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得一些其他表情。
韩建上前,恭敬对云祁道,“我们这样大动作,北隅的人会不会不来?”
话音刚落,还不等云祁说点什么,客栈掌柜就已开门进来。在屋门被打开的那瞬间,韩建便一脸的警惕防备,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无声息的去握住剑柄。
掌柜恭敬的对云祁行礼,“禀公子,尚未看见有生人试图靠近,又或者来打听客栈里的人是谁”
“他们肯定会来”云祁放下茶盏,信心道。
与此同时,长街上挤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人群密集,那些不安分的声音也就越大。一路人经过,他佯装不经意的去瞥了眼客栈门口,手按住在腰间别挂的一把被伪装遮盖的小刀;吃茶的路人丢下两文茶钱,从茶摊后头绕出,正好顺走茶摊小贩挂在木桩上用去割绳的匕首;对面家包子铺,老板笑盈盈的接下客人刚给的几文,丢进桌底的抽屉,只是在抽屉旁边放着几把锋利闪着银光的飞镖。
一切蓄势待发。
桌上的茶有些放凉,温热的茶口喝着也不如现烹出来的清爽。云祁歪斜地靠在旁边矮塌,手抵住唇前,他轻轻咳嗽两声。
韩建与掌柜都一脸关切,上前询问,“公子,您无碍吧?”
正是这关键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甚广。
云祁摆了摆手,淡淡道,“没事,我还不至于如此虚弱”
简单到,就连风寒都扛不过去。
“我要这世上最高者的庇护,而不是你那没有用的保护”
*
夜幕低垂,山里被一片深邃的黑暗笼罩。月光柔凉,透过稀疏的叶片,洒下斑驳的银色光点。
夜里的风总是来得突然,稍不留神便有阵刺骨的寒意要往你身体里钻,树叶在锋利轻轻摇晃,发出沙沙响动。周围深处,在那些瞧不仔细的地方,不时发来野兽的吼叫声音,低沉的,恍惚从喉咙口发出来的,那紧盯猎物的嘶鸣。从森林中出来的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仰头瞧见头顶那道还算清晰的月亮,他眨了几下眼睛,背部传来坚硬的触感,和身上那不间断会有的凉意,云祁短暂的清醒过来,他坐在地上,茫然瞧着眼前这熟悉可又算陌生的地方,他无端叹了口气,左手搭住旁边的石块,撑着让自己从地上起来。
拿在手里的酒壶晃荡,面前的石门,到底是因为弟子疏忽,还是不到那关门的时候,山门虚掩着,他推开进去。
深山总是安静。
树木高耸屹立眼前,葳蕤的树枝在夜空下交错横成,构成一幅紧密相连的图画,也遮挡了大半部分的星光和月色,只有极浅的,同几些微弱的光线穿透叶缝,投在地上,形成斑驳残缺的影子。
依着本能的习惯,他熟练走到自己先前所居住的小院门口,除了徐弋的院子是在后山,其他人的住处都在一起。只是院子间的距离隔着有些远,他在院门那站了一会,扶住门前的门把,门口没开,他左转去了另外一处。
站在院子当中,他看到那架已经老旧的秋千木框,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秋千被落下的枯叶遮盖,许久都未将它整理,而今看来便带了几分萧瑟。
屋里没有亮灯,她大抵是睡了。萧子兮的睡眠一向浅薄,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容易醒来,因而她的院子,比起念忻他们的来说,更多添着几分静谧。
骤然起了阵风,冷风从四面八方过来,直扑他脸上。云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到院子里那张空置的石凳,他走过去悄声坐下,将拿在手里的酒壶打开,又多喝了两口酒来暖和身体。
这两日睡得浅,白日困倦,可到夜晚又睡不着。刚才迷糊醒来,在床上翻了几下身体,本觉得能睡过去,可不想这一来反倒更加清醒。将身体靠起在床沿,睁眼瞧着屋里的黑暗,听见门外似有轻微的响动。
今夜反有些起凉,深夜的风袭来闷重,心底多少是不安稳,萧子兮便想着出去走走,可不想在门口却碰到他。
“怎么在这坐下了?”拢紧外面的衣服,萧子兮走去问。
眼前朦胧,看到这突然出现的人影,云祁怔了怔,隐约觉得自己应还在梦中,又或许是刚才喝下的那两口酒,酒劲上来了,便让面前出现自己想要看见的人。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跨步过去,一把拥住她。
身体拥抱的温热感受,驱散了原本的凉意。
寒风吹开月色,冰凉的月光落在两人肩膀,好似在这个瞬间,就连周围的时间也都放慢下来。云祁的双臂紧紧环抱住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当中。
萧子兮的头也正好落在云祁胸口,听见从他胸腔里传来的,那几分有力的心跳声,那种从前没经历过的安宁和温暖将她笼罩,心跳在这一刻紧密交织。
他抱得有些发紧,也有些用力,脑袋顺势埋入萧子兮的颈窝,好像那森林中独自走了许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狼群和归处,他闭着眼,认真嗅到从她身上发出的清淡的草药气味。
萧子兮动了动手,反复犹豫后,她还是把手搭在云祁的背上,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感觉她也在拥抱自己,感受到这个拥抱并非虚幻,云祁小声,“还以为我是在做梦”
他声音里带上几分委屈,萧子兮笑笑问“怎么做梦,就能喝这么多的酒?”
“喝酒,只有意识不清楚了,他才能带我来见你”云祁轻轻哼笑了一声,他又继续念叨,“这衣服好难受啊,子兮,这衣服太勒,又太重,我不想穿,可是我又不能不穿”
他说的应当是明日大婚时,他要穿的那身衣服,即便不多猜想,萧子兮也大概知道那身衣服是有多么华贵。
“那身衣服很好啊”她拍打着云祁的脊背,似在安慰。
“不好”他立马接答,“穿上那身衣服,我与你,就越来越远了”
“没有那身衣服,我们也是远的”萧子兮道。她把人推开,认真看着云祁。
先前在山门口,他迷瞪的是有睡了一会,又在院子里被冷风吹袭,原本上头的酒意也有几分减少。
只是他眼睛依旧恍惚,云祁道,“盛将军不肯信我,我也不敢去信他,只有把我们真正牵扯到一起了,他才能信我,我也可能去信他。如果是换到之前,那种只凭着三言两语,说与我父亲,娘亲之间的缘分和情谊,我不敢信,即便有师傅替他们作保,我也不能去信”他继续嘀咕,“可是子兮,我信你,这世上能让我毫无保留去相信的人只有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来告诉我这是错误,但只要你说是对,那我就确信它是对的,哪怕你现在就要我这条命,我也能没有犹豫的给你”
他上前一步,大力钳住萧子兮的手臂,直直看到她。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令他喘不过气,明明他们的距离是这般靠近,他都能抓到萧子兮,手心里那分明是她身体上的温度,可为什么,又觉得自己与她像隔了一方天堑那样遥远,看得见眼前人,却触碰不到。
他松开抓住萧子兮的手,还往后退了几步。冲动上来的火气差点就要将他的理智淹没,他想直白问出那个问题,可临到嘴边,理智告诉他那不该如此,斟酌着,用大概还算清醒的头脑去思考,问了个方式问,“你可曾把我,当作是你重要的人来看待”
抬眸看着面前的云祁,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要上前的冲动和**,指尖掐入掌心,疼痛感让她清醒,“你父亲,当初是自愿入局的”
瞳孔骤然收缩,在那个瞬间,他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
脑中没了思考,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人,“你说什么?”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岚山最开始,是希望你父亲登基”她神情平淡,从容道,“既然将你父亲选做筹码,必然要有我们的考量,从你父亲还是皇子的时候,我们的局就已经开始了”
“不晓得你父亲有没有同你提过战场,提到军营,军营里有很多人,主将,副使,都尉,司马,屯长,还有能给出谋划策的先生”听到她如此熟稔的,便将军营中的一切给仔细说了出来,云祁脸上的表情在慢慢消失,看向萧子兮的眼神也变得复杂。
萧子兮道:“要混进去一个人其实容易,只要他不向敌方去透露消息,他可以在那个营帐中坚持许久,久到永远都不会有人去发现,但是我们想要你父亲发现”
积攒多年的秘密终于吐露,萧子兮难得轻松,她道,“江远道教给你的那些,关于战场上的本事,和应敌的策略,全是他自己亲自去战场上实践回来的,一招一式,怎样可攻,怎样可守,在被逼到绝路时,又该怎么去借助身旁的东西,让自己能短暂活下来,敌弱我攻,敌强我退,这些可都是他一二十年攒下来的本事啊”
目光落在萧子兮身上,瞬间凝固,身体也仿佛被寒冷包裹。
“对方的骑兵数量多,而我方只有步兵,应当怎么做?”
“先斩马,后对人,长枪挥马眼,让马受惊,骑马之人便会无暇防备”
“可要是对方故意迷糊,骑兵放在阵前,弩军守于背后,又该如何?”
“弩箭可射约莫15仗,15仗前先令轻甲军上阵,快攻扰乱骑兵布阵,15仗后,重营军上,以铠甲列三叠阵次防卫,消耗对方弩箭数量”
“那若对方投降,还将城门打开,我是否能整兵进入”
“先看城门王旗是否降下,再看开门者是否为城中的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他不解问。
“将老弱妇孺放在军前,以活人肉做靶,也能绝地反胜”江远道紧盯住地上那些被随意堆起来的沙盘,他看到云祁,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战场不止靠谋策,更算人心”
“即便你父亲没有登基,我们也有退路”萧子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拼死也要去保护你的平安吗?”
云祁的心口突然发紧,他下意识就要抬手去捂住自己耳朵,只是被萧子兮先反应讲道,“是你父亲,他用自己的死来换你走这一条平安路”
我自请入局,只求护我孩子的平安。
“聪明如你父亲,怎会不知道那是条必死的路”
杀了你父亲的,又何止一个慕容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