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被修建得整齐,四季鲜花常年开放,那条清澈蜿蜒的溪径沿过亭廊,在安静之处,尚能听见溪水流过时,发出的潺潺水声。内院中的建筑多有复杂精细,主殿屹立中央,屋顶镶嵌着精美的琉璃瓦片,在日头阳光的映衬下,琉璃透露出绚烂的光彩。
殿门轻轻遮掩,圆形格栅的窗口内放了张深棕色的案台,斜倚一处造型别致的石塑香炉,有两股细细的青烟从炉鼎当中盘旋升起。
宫人打着哆嗦地从那内殿出来,埋头穿过那条曲折幽长的廊桥,铺设在底下的板石小道,偶尔会被顶头的树叶遮盖,又或许是完全落在炙热的阳光下面。走过树荫,恰逢对面起来阵凉风,宫人感觉身上打寒,可进到阳光下面,仍旧觉得那股逼人的寒意尚且未从身体里消失。
凉意死死扒住他们脊背,就连走在最前面,那个年长带头的总管,也会不停的用手帕去擦拭自己额角,思量刚才遭遇的那一幕骇人场面,忐忑的心里始终难平复下来。
昭华宫的正位上,宁琅端坐龙椅,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在自己眼前,跪伏前来通禀情况的侍军统领。
面色阴沉,如将来暴雨时的宁静,眼眸森然,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环顾四处,原本辉煌惊艳的宫殿此刻也似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从旁伺候的宫人不敢大口喘息,跪在底下的统领,也尽量去降低自己的存在,他将脑袋深深压过两边手臂,似要把头埋进面前的玉砖当中。
宁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鬓角有条明显的青筋正在发起跳动,猛地一拍龙椅,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喝,“逆子,他好大的胆”
这声怒喝,有如雷霆一般,在昭华殿内回荡,震得所有人心口紧颤。宫人纷纷下跪,祈求他的息怒,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多喘,生怕惹恼这位还在盛怒中的皇帝,又在心里默念,渴求上天的庇护,莫要让他将这无妄之灾牵连到自己身上。
宁琅的脸色也愈发阴沉可怖,他眉头紧锁,眉间那道深壑如沟堑般的印记,几乎是要将眉头给扭成一团,压不下心里的怒火,又找不见可供发泄的出路,眸底错杂的情绪翻涌,声音低沉,仿佛从喉咙口吐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给硬挤出来的那般。
“简直是不知死活”宁琅发怒的声音还在宫殿里回荡,他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要将他握住的那扶手给捏碎一般。
“陛下息怒”长久的沉寂过后,统领小心开口,想若自己再不开口去劝解,只怕他会将火气,责怪撒在自己身上。
宁琅反复拍了几下扶把,凌厉的目光直直盯住统领,“蛊师当真不行了?”
统领回道:“仵作查验,已经断气不行了”
听见这话,宁琅似乎还有松了口气。面上的表情虽依旧气恼,可对比先前来说,确实好了不少模样,他仔细看到前来回禀的统领,“怎么验的,可有将人从里到外全部看过?”
蛊师惯会使用这些诈骗伎俩,若未将他彻底的开膛破肚,宁琅还真不相信这人已经死了。
统领虽不理解他问出的缘由,但还是依照自己所看见的,据实相告,“是,仵作验过蛊师的内外,确实因为匕首刺入心口,导致失血过多而亡”
本还剩下的一点担心,此刻也是给完全放松下来。宁琅单手支住额头,他假意苦恼,可这张开的手掌,却遮住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喜,这么多年,那讨人厌恶的蛊师终于死了,还是被个他同样讨厌的人杀掉。宁琅嘴角轻勾,面上不辨嘲讽,他是觉得用那一小点本事,就好来将自己拿捏,还试图妄论,想要取代自己的位置,宁琅滴滴发笑,若不是因为他能研制出那种灵药,就冲这些不切实际的不敬想法,自己早便将他五马分尸,丢于乱葬岗中。
“你”宁琅倏地抬起头,手指向旁边,对那个已经伺候他多年的内务总管开口,“找几个人去把蛊师安葬了,再把蛊师府中的所有东西全搬来内宫,以防还有其他人惦记”
“是”总管赶忙应下这个差事,带着刚才进来送茶的两个宫女,三人慌张的从昭华宫离开。
“太子如今在哪?”宁琅又问统领。
逃不过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他只得将头去压得更低。当时一听见从蛊师府中传开的那激烈打斗的声响,他便抓紧带上城中还在巡查的侍卫军过去。可等他们到那,只看见院中那已经倒下,没有了呼吸的蛊师,连带满院训练有素的死卫和家仆,都被除了个干净。一府邸的血腥味道,直到第二日清晨,农夫挑担从隔壁街上过去时,还都能清楚的闻到。
统领哆嗦,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宁琅的眼睛,“不,不知道”
“不知道?”眼底积攒的怒火似要将这昭华宫点燃,他脸色铁青,双眼如鹰隼般锐利的,直直盯住跪在下首的侍军统领。
统领被这眼神盯得心里有些发紧,他打了个冷颤,强撑着说,“我们到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已经带着亲卫离开”
宁琅站起来,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因他起来的动作,而随之左右摇摆。他背着手,一步一步地从正位上下来。
“传我命令,全城捉拿太子及其亲卫,若太子胆敢反抗,以谋逆罪名论处,就地绞杀”他声音冰冷决绝。
统领被他的话给吓了一跳,惶恐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有些听错,“陛下,那可是太子殿下”
“从他和外人勾结开始,他就已经不是我南疆的太子了”宁琅的这一句话,几乎是废了宁哲的太子位置。
*
萧子兮根本就记不得,从蛊师府到岚山的这一段路,她是怎样回来的。
眼前总是恍惚,好似有一层薄雾过来覆盖了她的眼睛,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遥远,她努力的想要去看清楚,只是刚将目光聚集到某一块地方时,眼睛却不受控制了。无法清晰的捕捉到任何景象,就连呼吸也变得缓慢,从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下喘息,都好像是从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身体当中,去强硬挤出来那般,在艰难,和胸肺几近要被掏空的痛苦里,她本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变得越来越重。
思绪演变混乱,脑中出现了各种复杂但且没有顺序的记忆,她试图去抓住那些短暂出现过的想法,只是那点对她来讲可说转瞬即逝的念头,如指尖流沙一般,迅速就从她的手里溜走。思考变得混沌,对于周遭的感知也正逐渐减弱。萧子兮仿佛听见有人正在紧张的呼喊她,可是那声音传来遥远,就像从另一个世界过来,耳朵前也被罩上一层类似于隔音的东西,那些她曾经以为的,熟悉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像那发来的,遥不可及的回音。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反应倒是愈发清楚了,身体变得冰冷,四肢也好像短暂的失去了一些温度。萧子兮感觉,现在是有一种从前都未出现过的寒意,正在一点一点的来侵占她身体,裹挟着那些会令她痛苦的窒息感,连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与她告别。
“她还好吗?”有人在远处说话,可是那声音隔得太远,她听不大清楚是谁,只依稀分辨,这是位男子的声音。
“还好”又有为女子的声音出来作答,“再有片刻,她这一世也就要结束了”
“总算回来,可是不用再替她去瞒住万虚了”男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庆幸。
女子清脆的声音还接着道,“若万虚不知,她这一世里又怎会如此轻松”
大抵是昏沉的睡了一日,萧子兮也从那临近窒息的梦境中给挣脱出来。
她缓慢的睁开眼,望见从那窗户口投进来的阳光,光有些刺,眼睛反倒是被晃了一下,瞳孔逐渐聚焦,她也适应了这房间里的亮度。
身体还残留着昏迷时的僵硬和麻木,萧子兮愣了愣,她试图挪动手臂,将自己从床榻上面撑起,尽管动作还有些笨拙,可那种由自己去掌控身体的感觉,依旧让她欢喜。
吱嘎。
木门推开的声音,打破她这一瞬间的高兴。徐弋冷着脸从屋外进来,他端着那盆刚试好温度的热水,不是太烫,又不会太凉。
看到她想起来,那将要翻身下床的动作,徐弋赶忙喝止,“不许起来”
从来没听过他这样严肃的声音,萧子兮被吓得连带手上的动作也只能尴尬停住。
徐弋把人给按回床上,指腹搭住她纤柔的手腕,感觉到脉息或强或弱的正在跳动,他绷紧的表情终于有一些松解,“还好,还好”
“夫子”萧子兮本想说点什么,可看到徐弋脸上袒露的,那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萧子兮只将要说出口的那句安慰话给压下去。
“你又想说自己没事”徐弋发了恼,他站在床边,低头瞧见萧子兮那越发苍白的面容,天晓得当初看到她被宁哲的人给背上来时,她那陷进昏迷怎样都不肯醒来,是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脉息探查不到,就好似这个人,只要你稍微不注意,她就会在你眼前彻底消失,那种身为医者,却无法去救她回来的绝望。
胸口有股冷气泛上,萧子兮咳嗽两声,徐弋赶紧将搭在铜盆上的手巾给递过去。血腥味又来占据她的口腔,看到雪白手巾上那块她咳出来的,有些发黑的血迹,萧子兮扯嘴笑笑,“这次,我还真说服不了自己没事”
似乎想和他开句玩笑,只是这玩笑在徐弋看来却一点都不好笑。
一路走到尾,再走下去,那便是没有结果的黑暗了。
“云祁回去了吗?”萧子兮问。
“嗯,同江远道和韩建一道回去了”徐弋回答,就在萧子兮走的那日下午,江远道便带着韩建,把他从山里带回去。
“可算走了”卸掉心里那块被长久积压下来的石头,她只觉得放松,全身依靠在床榻的围栏上,神情自若的望向徐弋。
“你到现在都还要去关心别人的事?”徐弋烦躁地来回踱步。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身体根本就撑不起太久,好比那已经烧空了的水壶,里头的芯子都快被火给烤化了,即便从火上拿走,这壶也坚持不了多少日子。
“我即便关心自己,现在也没多少用处”萧子兮回道,苍白瘦弱的脸上扯住一抹僵硬的笑容。
徐弋生气,“你若早就关心,也不会如此”
“早关心,那这些事情就做不好了”萧子兮道。眸光温柔,似清晨映在地上的第一缕阳光。
她一点都不后悔先前所作出的任何决定,“夫子莫要担心,我从接任山主开始,便将这过去的每一日都当成是最后一日去过,多活一日,我也就多赚得一日的光景,您瞧,而今我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办到,我还有明日可活,您不该来为我高兴吗”
吱嘎。
木门再被推开的声音,打破屋里暂时的宁静。
念忻站在门口,他视线冷然的盯住靠在床沿边的萧子兮,什么叫还有明日可活,什么叫把每一日都当做是最后一日,要为她高兴什么,这有什么是好高兴的。
“你来了啊”看到他过来,萧子兮满脸惊喜。
只有在门被打开的那瞬间,她眼里才简单的晃过一些惊讶,可看清门口站的人是念忻,那些惊讶就又都没了,全变成满满的欢喜。
“夫子说你今日会醒,让我来看看你”念忻说着,他左手拿着那刚才熬好的药,挺轻的药碗,里面汤药的分量也不算太多,只是念忻拿在手里,那手依旧有几分哆嗦。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萧子兮问。
语气还是和之前一样,念忻并没从这里面听出几分怪异,可把视线移到她脸上,那苍白的,几乎无一点血色的脸,念忻走过去,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
“喝了”他语气冰冷,好像还带着一些命令。
“现在都不喂阿姐喝了?”萧子兮和他打起玩笑。
念忻顿了顿,听见她这样说,下意识就想用右手去拿那放在药碗里的汤匙,只是他刚伸出手,落眼看到自己手腕上那道疤痕,他猛又将手给缩回去。
萧子兮看到他眼底的为难,双手接过念忻递出来的药碗,“没事阿姐自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