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断甩出藏在手腕下的几丝金线,待金线去勾住那几支横岔张开的树干后,借着金线作为支撑和助力,萧子兮轻松跳上了这里的最高位置。看到眼前那已近在咫尺的悬崖,她找出身上一直佩戴的绳镖,也递给云祁一把。
“看到那截断树了吗?”萧子兮偏头询问。手指向在崖壁当中,那被瀑布遮住了的小半截断枝,平白长出来的东西,大抵在岚山上都有它至关要紧的一面。
“嗯”他应了一句,隐隐约约,云祁也是看见了那地方。
萧子兮侧转身体,她突然问:“还记得江夫子教你习的第一个本事吗?”
云祁疑惑的视线回看望她,点头应道,“记得,用颗石子把树上的野果子都打下来”
那会是春天,树上的果子还都绿着。想到刚开始练习的时候,满树的果子结了许多,几颗几颗的全挨在一块,很容易就被他找到。可学练了几天,能看见的果子都被打下来,只剩下那些小个,看不清楚的,藏在细细密密的树叶背后。
“让绳镖去勾住断枝,使着力气给自己晃到那悬崖底下。断树往前半寸,那会有个给你暂时歇脚的台子”萧子兮认真的,给他讲明白那些被放在断树后边的机关。
云祁记住,接着问:“然后呢?”
“站到台子,应该容易就够住从上面放下来的藤苗,你只有一次机会”萧子兮耸了耸肩膀,好心提醒他。
落下来的几树藤苗有些是用过几十年,还有些是刚新长出来的,树枝结实,样子长短,粗细这些的到底各自不同。至于会选到什么,能不能攀岩上去,这得看云祁的本事了。
瞧见她这般认真,云祁开玩笑问:“我要是失误了呢,你可会救我?”
“我可去那潭子里捞你,你应当是会凫水的吧”萧子兮展颜笑笑。她先甩出绳镖,垂带重量的镖身旋转,连带后面被绑住的长绳,正好能在断树的根茎上缠着旋绕几圈。
绳镖本就附有力量,她又在金线上借力,顺势便朝着那崖壁过去了。
*
山崖上能看见的风景当真与在山里时不同,但见远方,那处群山环绕,若隐若现的云层漂浮,之间横亘着一条连通南北方向的宽阔山峰。山势起伏连绵,似巨人那般挺直的站在这天地当间。
望向山峰之后,依稀可看到那星星点点,只是却遥不可及的农舍村庄。望着还被晨曦薄雾所笼罩的方向,云祁只觉得恍惚,分辨不清那从山后升起来的,是山中还未散去的青云,还是农舍迎来的炊烟。
偏头瞧见他如此沉默,只是渴求望向远方的模样,他眼中透露出期待,更有这藏不住的懊悔和深重的恨意。
萧子兮过来,她站在云祁身边,与他一道看向那远处,“那就是北隅”
“是”沉默良久,云祁才轻声应了这句,目光如炬,他近乎肯定的来告诉自己,“该要回去了”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萧子兮故意问他。
“还差一点”云祁道,现下是什么欧准备好了,但缺一个机会和理由。
只是理由能随意捏造,机会也可靠自己掌握。
视线从远处回来,他看着山里蔓延的绿意,其实那地方已经不再是他记忆当中含带温情的模样了。现在的北隅,那有数不清楚的争斗和毫无意义的杀戮,为官者享受着普通百姓这辈子都够及不到的权利和富贵,却让挣扎在边界的百姓们提心吊胆,惶惶度日。这样荒唐和令人作恶的国家,他终有一天会回去清洗干净。
圣贤良人要当,恶鬼罗刹他也要做。
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深暗的眸中极快速的闪过一抹难以被掠察到的阴狠。眼中积攒的怒意正在蓬勃生长,那番架势似要毁天灭地,如同酆都城中爬出来的怨灵恶鬼,眼光森冷,肃杀渴血,他这般模样,竟是比森林当中的狼王更让人害怕和恐惧。
“差什么就去补齐”萧子兮一步步靠近,在他身前小声的说,“兵权,王位,那些本就属于你的东西,为何要让给其他人”
“你看看北隅,这样的混乱和肮脏,那可不是你父亲想要看到的,杀了慕容焉,取代他,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一切,还给天下一个太平”
她清淡的嗓音如同刚从身旁过去的晨雾那般飘渺,那个不经意的回眸,似笑非笑。
心里刚冒出思考,方才听到的那些蛊惑人心的声音,到底是否来自萧子兮,可当这问题经过脑中,又被突然出现的想法打乱,云祁开始不受控制的被萧子兮所看来的眼神带动,恍惚便与她看到那另外一面。
山崖的另一角,那处正盛开着许多株鲜艳还娇嫩的花苞。半开摇曳的红色,每茎花枝上还都拖着许多细嫩的花蕊,娇艳异常。那抹炽热的红色铺开在这广阔的蓝天白云底下,似烈焰那般灼热,彰显它的妖艳和诡谲,缓缓吸引着,促使去向它靠近。
而在这些鲜花的周围,却没看到任何其他种类的花群。
云祁被那抹红色抓住,他想过去,将这些艳丽的花朵看得更加仔细。只是他刚走出两步,手臂就被萧子兮抓紧。他被绊住了脚,疑惑的脸上积攒怒意。云祁烦躁,他懊恼的,试图去挣开还被萧子兮抓牢的手。
眼见情势不对,萧子兮快速点了云祁身上的两处穴道,她又从袖口里掏出颗药来,强硬掰开云祁的嘴,喂给他服下。云祁积留的怒意将要喷发,却感觉丹田腾升火热,一股难耐的火气正欲上头,他晃了晃身子,发觉自己的脑袋不受控制的被一阵清明占据。
模糊的眼前,他似乎看到了父亲。父亲在武场练兵,母亲在不远处的凉亭下看书,兄长坐在母亲对面,他边与母亲说话,边来逗自己玩笑。父亲宽大的手掌从后面将他拥住,云祁被父亲抱起,在空中悠晃,耳朵能听见自己响亮的欢笑声,心口温暖,那种腾然而生的轻松,让他短暂忘记这么多年来所背负的仇恨和痛苦。
“快冷静,控制住自己”萧子兮担忧急切的声音,打破他眼前还存留的温情画面。双臂都被她握住,那种紧紧抓来时的疼痛,云祁恍惚了一阵,也因这阵恍惚,让那股占据他意识的清明感涣散消失,身体又变得和之前那般,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在迷离时产生的错觉。
仔细看他脸上再没有出现刚才的那阵萎靡和**,萧子兮松了口气,放下握住他的手,手心里还有发颤,忐忑起伏的心脏还依旧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眸色沉沉,直直望向那片花群,这公子芙蓉的药性当真是越发厉害了,花朵还未全盛,都不需要人去将它靠近,那些散在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味道就足够把人勾引过去,继而在他发出癔症时,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将他操控。
“我刚才是怎么了?”云祁反应过来,他惊恐的望向那片火红妖艳的花群。那是什么,为何身体会在那个瞬间,便什么都发觉不到了。
灵魂逃脱禁锢,剩下□□还在与这片土地纠缠。
“那是什么东西?”他有些后怕,眼睛直愣的盯住那片花丛。
“公子芙蓉”萧子兮看向那面,她轻声回答。看着那些如火焰般热烈的花群,这花,它曾经带给岚山荣耀,也可将他们推入这万劫不复的噩梦。
“公子芙蓉”云祁细细念着她刚说出口的这个名字,眸中闪过思考,又是想到什么,他猛地抬起脑袋问:“这不是南疆一直在找的东西?”
放在心里的秘密终于说出,萧子兮长舒口气,她回答道,“是啊”
关于公子芙蓉,云祁听过许多次。知晓它源自岚山,还藏着什么要不了的本事,只是说法,真真假假的绕在一起,分不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可想自己刚才发生的变化,云祁顿觉脊背发凉,他吃惊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种草药,也可以说是剧毒”视线从那片花群上移开,萧子兮回来看着云祁说,“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可以被彻底去区分的剧毒和灵药,毒和药从于一体,剧毒要人性命,但也救人,草药可以治病,却也害人”
她抬起手,指着那片花群道,“它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知道它有问题,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云祁不解的问她。
听萧子兮的意思,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东西并非好物,大致还会引来一些祸端,可为什么,明明知道它与人有害,却要留下来,不将它给完全铲除。
“听我讲个故事吧”没等云祁讲完,萧子兮便自顾自的在那边说起,“大抵是百年前的一日,师祖同往常那般下山采药,只在回来的半道遇见个被野兽袭击,还受伤的贵人。贵人奄奄一息,师祖着急救人,可却没趁手好用的草药。他是在后山坡背阴的地方望见这株长相奇特的草药,无论气味还是看草药的长势,测验尝试之后,师祖觉得这或许能用,且看贵人已经垂危,进气多,出气少,师祖忙将草药研磨汁子,连同被碾碎的根茎一道,敷在贵人的伤处。伤口的地方已经溃烂,眼看着贵人就要不行,师祖便到隔壁庄子那,央了两个年壮的小火,想着把贵人给抬下去,在自己家里没,总好过在山上被野兽啃了。可等他们上来,却看到贵人已经清醒,他伤口的地方虽没愈合,但精神厉害,用不着人搀扶,他自己就好下去”
云祁越听,越觉得这事情奇怪。他有点不信,又有些打疑,可看到萧子兮这般认真讲述的模样,她说出来的,该不是随口捏造想来骗自己的胡话。
“那之后呢?”云祁又问。
萧子兮见了他一眼,继续道:“贵人回去后,没多两月他人便走了,是伤口处理不当导致。可贵人的亲眷们还就觉得是师祖厉害,当场能恢复他力气,还让他平安下山。他们赞扬师祖的本事,渐渐,师祖也察觉到了这草药的好处,想到先前游历各方,却从没遇到过有与这相似的草药。师祖觉得这或许是上天对岚山的垂爱,唯独让草药长在这。师祖名气越发,来寻师祖的人便也越多,师祖用药的本事也越发熟稔。他发现原不止有根茎可以用药,花瓣也同样可以。且这花瓣的药性比起根茎来说还要厉害,师祖打出了岚山的名堂,可也让岚山搅进这摊浑水里”
话才说到一半,萧子兮却又沉默了。她望向眼前这片还安静的山林,原本这后山是不属于禁地的。师傅曾经说,在他刚来岚山的时候,山上有许多种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鲜花,每到春天,在鲜花盛开的时候,花瓣迎风招展,人躺在当中的空地上,仰头望去天空,那时的日子好不惬意自在。可是如今,因这公子芙蓉,旁的鲜花再无法盛开,只剩下这火红的一片,“南疆想制出可以蛊惑人心的毒药,需要的源头就是他,只是他们先前从山上偷走的那株被我截获,带回去的种粒无法在南疆存活,即便费心栽种,那长出来的药性也不及山上这些厉害,控制不好就会杀人,可他们不想杀人”
“他们就想要那个能控制人的”云祁接她的话去继续说道,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你们都晓得它厉害,知道留下必然是个隐患,又为什么不去将它给连根拔除”
“不是不想除尽,是没办法除尽”萧子兮叹气道,她也想将这个害人的东西给除去了,可是没办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东西的根基遍布岚山,如何都铲除不掉。况且,到现在也没有谁想真正彻底的去把它铲除。
人的思想好比被埋在土里的公子芙蓉的根茎一般,缠缠绵绵,弯弯绕绕,既寻不到根,也摸不到头。
“所以南疆才会一直把岚山视为敌仇,只是这种草药当真没办法去解?”云祁问。
“靠人的心智,心智坚定或许能扛过去吧”萧子兮也不敢回答的太确定。
云祁嘲讽“心智这东西,在我看来是最没用的”
“云都先前受过南疆的算计,所以高珏才肯帮我,我与他设计,在众人面前故意打伤他,好让自己能够背上弑君的罪名,这样云都便可光明正大的派兵来看守岚山,绝了南疆想要的心思”萧子兮道。
云祁终于想懂,为何当时云都会要那般大张旗鼓的去放出通缉公告,可实际却什么都没做出来,只是加强对岚山的看守。难怪那次他装扮成昊琰的模样去云都试探,却没有一个巡逻的守兵过来将自己拦下。
云祁琢磨着,他轻瞥了一眼,试探的去问萧子兮,“所以岚山被通缉,名单上为什么没有我?”
“你想被通缉?”惊讶他的问题,萧子兮笑着反问。
“不是”云祁迅速反应。他踌躇着,犹豫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晓得应该怎样去问。是该说山上这么多人,只有自己被她落下,还是该问在萧子兮心中,自己到底算什么,这多年的相处,可是毫无意义?
“没有你,也没有昊淼”萧子兮看出他眼里闪烁的那份纠结,她先开口,“你和昊淼从来就不属于岚山,便不该一直被困在这”
“不属于?”云祁纳闷,他诧异望向萧子兮。
萧子兮点头,自由的风和该登上高位的王君,他们从来不属于任何一城。他们关系天下,只属于自己。
萧子兮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帮你吗?”
“因为我父亲?”云祁回答着。从到岚山的那一日起,他便注意到,山上的人对待自己是与其他人所不同的,江远道将他所有会的功夫全交给自己,庄晏,那些算计还有谋策上的本事,甚至为君与臣,国论策柬,徐弋所有的药理,他们对待自己,可说比萧子兮还要严厉。
“是,但也并不完全”萧子兮道,“当初岚山想要的是你父亲登基,只是你父亲并没有那个争权的意图,所以我们便将筹码放在了高珏身上,只是后来的那些你也晓得,高珏被害,你父亲又被慕容焉设计,冠上了那个莫须有的叛国罪名,幸好那时候有元洲过来扰乱视线,这才给我们喘息,布局这后面的十几年”
云祁抬眸看来,他难以置信的去将人从上到下打量,眼底的疑惑越来越重,眼神也愈发复杂。他觉得面前这人好似突然变了样子,她越来越陌生,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一面是我,一面又是云都,你们的布置到底牵扯了多少人?”
“你能看到的每一人,都有可能成为我们这布置中的一环”她眼神渐暗,从黑色眸子里透露出的冷冽恰要凝成实体,“南疆想制出活死人,意图控制天下,我们所谓的算计,不过是求自保和赎罪,今日带你来看这些,也是想请你帮我,帮我彻底除掉这些东西,把公子芙蓉,把岚山,彻底的从这个世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