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重矅坐在床侧,阿潇和阿苑面容安详,宛若熟睡。
萧珏立在旁边,看上去还算坦然,但若细看,便能注意到他不断掐紧的袖口。
“……七年前,他们受伤太重,灵力耗尽,身体退行,无法遏制,幸得赵先生以秘术引灵气入体,替我保住他们。但赵先生也说过,此秘术有一个致命缺陷,因不断引灵气入体维持生命机能,他们消耗灵气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直到成为无底洞,便……便再无转圜……”
萧珏垂眼盯着地面,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快听不清。
萧珏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回应,他无力的垂着脑袋,再一次掐紧指尖,等待命运的宣判,
重矅终于转过头看过来,面色很淡,目光深邃而平静,平静到冷漠无情:“为何之前不说?”
萧珏张了张口,“之前……”
之前不说,是他不想拿阿潇阿苑去绑住他,在他眼里,这是变相要挟,他不想这样做,他不希望他是因为担心两个孩子的缘故才来到他身边,他不想成为阿潇阿苑的附属。
萧珏的眼睛黑的像浸水,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无涯……”
重矅仿若未闻:“此事道也不难,只要找到一件灵物,置于他们体内,能起到存储灵气的作用,就能维持如今这种状态。”
“……赵先生也这么说。他还说,此物最好能与他们的魅灵之体融合,这样就能让他们像正常孩童一般长大。世间唯有一物可以做到,便是魔界的融灵珠……我试过打听此物的下落,但是……”
重矅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此物遗落多年,一时半会只怕很难寻到。”
萧珏立在旁边,看起来忧心过头,甚至有些紧张。重矅示意他也坐,萧珏本想挨着他坐下,想了想,又隔开一个位置。
“你不必如此忧虑,”重矅倒了杯茶递给他,“他们暂时问题不大,想来是这几日太过活跃,耗损灵气,道是我疏忽了。”
萧珏捏着茶杯急忙说道:“不,不关你的事,是我没照顾好他们。”
重矅客气的说道:“你与他们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想必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重矅拿出一只青玉小瓶放在他面前:“这里面是一枚万年灵果,对你修行大有裨益,权当我一点谢意。”
萧珏微微抬起眼睛,“……谢意?”
重矅说:“等他们醒来,我就带他们离开。后续的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
萧珏眼中一颤,他明明亲耳听到那个字眼,可大脑却半天没反应过来,“……离开?”
“你让我送你回来,如今你已平安回到下界。”重矅平静的说着,他的平静带着一种温而厉的拒人千里,“阿潇和阿苑,本是我的责任,没道理一直麻烦你。”
萧珏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解释:不麻烦,真的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可他找不到理由挽留,他默认自己没有挽留的资格。内心波涛汹涌,连神经都在颤抖,可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问:“……是要带他们回神界吗?”
“他们是魅灵,神界不适合他们,我打算将他们送到妖界。”
萧珏无意识攥着手,手里攥着茶杯:“……妖界有可托付的朋友?”
“不算朋友,见过两次。”
只是见过两次,便可托付。
“……那我将阿潇和阿苑的习惯记下来,到时候你交给他。”
“不必麻烦,新的环境总要有个新的适应过程,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一味迁就他们,会让他们误以为还是在人界,这不利于他们今后在妖界生存。”
萧珏点头,假装听进去了,“……还是你考虑的周到。你的伤好些了吗?”
重矅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带着些防备:“……不太好,我现在还不能施展神力……”
萧珏明显紧张起来:“……你伤到哪里了?我该怎么帮你……”
“……只是暂时被封了神脉,问题不大,”重矅眼角压了压,状似无意的说道:“那日的精怪连我应付起来都有些吃力,多亏有你……”
萧珏垂眸:“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遇险……而且,它们应该不是普通精怪……”
重矅端起茶杯喝水:“何以见得?”
萧珏一下认真起来,一五一十说道:“据我所知,霄云山中没有这么凶猛的精怪,而且,那些藤妖修行不过数百年,怎会有如此本事……它们出手狠厉,目标明确,不像是无缘无故劫道杀人,更像是私怨。你想一想,近来可有跟人结仇?”
重矅假装思索了一番:“近来没有。”
萧珏怀疑。
“从前道有不少。”
萧珏有些担心的望着他:“那定是之前的仇家,有谁知道你此次下界之事?”
重矅神色莫名:“你冒名一事已触犯神界律令,我送你下界岂会让旁人知道?”
萧珏立马又想到一个特点,眼光灼灼的望着他:“既然意欲取你性命,想必是生死大仇。”
“生死大仇?那得好好盘盘,估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萧珏震惊了,一个人……一个神仙怎么会有那么多仇家?
重矅将他的神色尽览眼底,继续道:“我倒是有一个人选符合你所说的这些特征。”
萧珏追问:“是谁?”
重矅话锋一转:“你跟他交过手,不知道他是谁吗?”
萧珏摇头:“那日他逃的太快,我没看清。”
重矅说:“他的确厉害,不过你也不差。数年不见,你的修为越发精进了。”
萧珏心头一紧,支支吾吾道:“……我那是侥幸。”
“只是侥幸?”
他心虚的错开视线,垂眸看着手上的茶水:“……真的只是侥幸。”
重矅不再追问,萧珏盯着面前的茶水,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二天,萧冕拿着萧珏留下的一张纸条突然找了过来,说是今早在窗下发现,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大意是说他有要事要办,需得离开几日,叮嘱萧冕照顾客人。
“赵先生也不在房里,我猜师兄一定是跟他在一起。他们会去什么地方?”
重矅将纸条还给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萧仙君要去什么地方,我怎会知道?他愿意跟谁去什么地方,也是他的自由。”
萧冕却神色凝重的分析道:“这位赵先生颇有些神通,这几年跟师兄也走的很近,师兄有什么心事也是同赵先生说的多,跟我们聊的少。我总觉得此人别有心思,可这些年也没看出什么。昨夜我见师兄与赵先生在后崖说话,不定就是商量此事,你若是知道师兄的去向,还请告诉我,谢公子……”
“我不姓谢。”
萧冕顿了一下,无奈叹了口气:“谢公子,你同我来。”
萧冕将人带到空旷的后崖上,天幕低垂,白云缭绕,山风阵阵,不失为一个幽清的去处。
萧冕指着前方说道:“那里原本有一处角亭,你来当天,那座亭子就不在了。”
他的手往旁边移了移,那里多出一座无名新坟,“……师兄添了个坟头。”
重矅问:“埋的是谁?”
萧冕声音低缓:“谁知道呢?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溺水的人就算是抓到铁钩倒刺,也会以为那是救命稻草。”
“你想说什么?”
“谢公子,其实你姓不姓谢,究竟是不是那个人,我并不在意,但只要师兄认为你是,我就默认你是。自从那个人去世后,这么多年,我在他身边见过不少相像的人。别人都不理解他,包括青赋和储龙,但我明白。遇水的人,看到浮木的第一反应不是衡量这块浮木能否承重,是否自己需要,而是先抓在手上。何况,他还是头一回遇水……”
重矅对此未作评判。
“……师兄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幼时之苦,少时之殤,为世人嫌恶,亲人厌弃,师门背刺,甚至连他信任的兄长也暗算他,与其说他钝拙,不如说是麻木。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是绝望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活,随波逐流、听之任之。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浩劫,他肯定早就遵从师命,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了。这样的人,怎会有为自己打算的能力呢?我想,这也是他从前亲近青赋,现在亲近赵先生的原因。任何事情,赵先生都会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
重矅依旧没什么反应,就好像萧冕说的这些,他早就一清二楚,毫不意外,又好像萧冕提到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无论说起关于此人的任何事,他都不在意。
但重矅的冷淡并没有阻止萧冕继续往下说,萧冕的态度也十分倔强,似乎对方听没听不重要,听没听进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话,他要说。
“我跟谢无涯这个人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师兄总提他,道也有几分印象。在我看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萧冕语气越发低沉,“天赋资质都是一流,在衍天宗大厦将倾之际,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后又舍命立下大功,本来前途一片光明,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如果他没死,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重矅淡淡道:“你怎知会不同?很多事情,到头来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萧冕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眉心逐渐打开:“你说的没错,他就算没死,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衍天宗弟子,一个没有修为的断臂废人,他连自己都护不了,又何谈庇护师兄?更何况,何其懦弱无能之人才会自戕了结性命?就是这样一个无能之人,师兄却视其为挚友、至亲、挚爱,何其可笑?”
重矅对此毫无异议:“一个心随意动,一个懦弱无能,既非良配,何必削足适履?”
萧冕问他:“一株花开的好不好,是否芬芳,难道栽花之人就没有过错吗?”
“也许栽花之人的过错在于,他本该选择一棵芬芳而美丽的花苗,却错栽了一株遍布利刺的荆棘。”
“……”
两人对视,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略生薄怒。但也仅仅如此。
重矅看向远处,状似随口提起:“昨天听他提过魔界融灵珠,说是此物能储存灵气,融合魅灵之体,或许他离开与此物有关。”
见他欲走,萧冕拦住他,似乎要说什么:“谢公子,其实……”
“我还有旁的事,就不在此处逗留。他若回来,替我转告他,阿潇阿苑我带走了,多谢他这些年费心。”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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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萧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