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从来都是个安静过头的人,喜怒哀乐,皆掩于心。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等待着等待着,内心的焦灼和绝望像鬼魅一样爬上来,缠着他,绞着他,他外表看上去并无异样,可这颗心,这具血肉躯体早已鲜血淋漓。
他坐在水榭里写信,这是他打算明天要送出去的。
云照已经很久都没通过传音石回话,他原本打算弃用他的“妙计”,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能继续“发扬光大”。
尽管只是流水账式的记录,他却十分专注,但重矅进来的那一刻,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望向来人,以至于笔尖的墨滴落纸上,浸染了大片。
重矅无视他眼中的惊愕,将一只匣子放在他面前,里面整整齐齐收着这些日子他托人递来的书信。
封口处完好,一封都没拆过。
与他面前正铺着写了大半的纸笺形成鲜明对比。
萧珏盯着那些信,有一瞬恍惚。他以为,起码他会拆一封。
莲池里的花朵萎靡不振,摇摇欲坠,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咔”,攥在手里的笔发出脆响,断成两截,断笔掉在纸笺上,墨渍将那封未写完的信染的乱七八糟,他惶乱的抓起来,弄得满手都是。
重矅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了几秒,然后散作无意的视线,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窘迫和狼狈,委婉的说道:“这些信,你似乎送错了地方。”
萧珏呆坐着,耷拉着头,却很诚实:“……没送错。”
重矅问他:“那这是何意?”
萧珏不知道怎么解释用意。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主意,可无法否认的是,这是他认可的方式。至少,他还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跟他有一点点的联系,但是,“……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写了。”
萧珏望着他,眼神笨拙却又无比诚挚。如果听到否定的答案,他是一定不会再做这件事。
重矅淡淡的说了一句:“你想写便写,不过以后这些信不会再送到我面前。”
萧珏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个人看到这些信,并不会想到他,而只会想起一个旧人。
再独特的方式,用一次稀奇,若再用在同一个人身上,就显得滑稽了。
何况,那个人比萧珏更懂怎么玩弄人心,也更懂怎么利用这些有形的载体,去捕捉,或者说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萧珏,显然连那个人的皮毛都没学到。
萧珏没听到否定的答案,竟然天真的以为对方并不反感。他是一个极有耐心和恒心的人,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凭借无坚不摧的毅力做到极致。
“……好。”
总得来说,他此刻的心情是喜悦多过失望。能看到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同他说话,他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有风从水面吹进来,在越过栏杆的刹那,他随即在水榭周围结了一层结界将它们隔绝在外。重矅看了他一眼,萧珏认真的说:“外面风大,去我房里坐吧。”
“不必了,我来只是同你说几句话。”
几个随意的字眼,让萧珏的心一落千丈。
但下一瞬,他就恢复了本来面貌。
银发垂泻,整个人剔透如琉璃。
重矅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萧珏说:“你不是说要同我说几句话?我想,你是要同萧珏说,而不是同金锋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重矅,干净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杂质。
这样纯净的眼神,就算是阅人无数的重矅也极难看到。可惜,萧珏在他这里,信誉为负。
“既然你如此坦诚,何不将银面一同解下?”
萧珏顿了一下,却并没有不愿意,伸手慢慢摘下银面,露出那张几乎尽毁的面孔,他垂着眼睛,低声说道:“……希望不会吓到你。”
那的确是一张毁的十分彻底的脸,不过依旧能看出骨相极佳。
他乖顺的立在他面前,连他的头发都带着一种引诱人伸手抚摸的温顺。让人毫不怀疑就算重曜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也断然不会拒绝。但重矅并没有那些无聊的癖好,又或者说,他从没想过要报复什么。
报复什么呢?
报复他的真诚吗?
真诚并非他的伪装,只是他的真诚瞬息万变。真诚的说喜欢他,也会真诚的拒他千里,经不起时间的检验,也经不住丁点风浪的拍打。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人,他也不能用任何外力去禁锢。虽然那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拥有掌控一切的能力,即便天地万物,皆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坚定不移的真心才更难能可贵,那是任何禁锢和外力都做不到的。反之,能做到的,都是他不稀罕的。
既然如此,他选择放弃。
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真心的确难能可贵,但在他的生命里,所占据的也不过方寸之地。
所以从前他只是告诫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而现在,告诫都不必了,他跟他之间只有来往,并无纠葛。
“戴上吧。”
萧珏听话的将银面戴好,再次看着对方的眼睛。
重曜开门见山:“我与你多有机缘,从前答应你的事情,如今仍然作数。你若有所求,但凡我能做到,必定让你如愿。”
萧珏望着他,眸色很深,很黑,他不聪明,但也有隐晦的直觉,重矅专门来跟他说这句话,是真心要满足他的要求,可同样也是要彻底与他斩断来往,斩断一切他能找到的借口。
他意识到了。
“……任何要求?”
“前提是我能做到。”重曜瞥了他一眼,等待他的回应,同样,他也在等那个人的回应。
既然他跟萧珏一起算计他,那他不妨跟他们玩玩儿。
默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想,问你三个问题。”
“这就是你的要求?”
萧珏点头:“……你要如实回答。”
重曜想了一下:“你问。”
萧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是谢无涯吗?”
重曜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何这么轴,非要纠结这个问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从谢无涯自尽那一刻开始,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这个人。
可萧珏在意这个,“……你回答我,是不是?”
有些问题,从前他不能回答,但现在,可以。
“我怎么回答你呢?他只是我在下界历劫时的一个身份。我是他,但他并不是我。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萧珏眼中润湿:“……你承认了?”
“若你觉得这算是承认,那便是吧。”
轻而易举。
毫不费力。
可萧珏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象过很多个此刻这个场景的可能性,可他从没想过,是现在这样。
那个答案默在他心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离他很近。
可当他开口说出答案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他感到恐慌。
害怕。
甚至,后悔。
重曜提醒他:“下一个。”
萧珏紧攥着手,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该问。
他垂着头,失去了所有力气,像缴械投降的俘虏,等待命运的最后判决。
半晌无言,重曜说:“既然没有其他疑问,你冒名在此也再无意义,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萧珏埋着头,狠狠掐着掌心,一遍又一遍,直到鲜血淋漓,他哑着嗓子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重曜淡然:“如果你的心不能确定我是谁,我告诉你,也是徒然。”
萧珏浑身发颤,不安的问道:“……那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
重曜望向远处,目光深邃悠远:“这个问题不应该困住你,萧珏,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萧珏喃喃不知所云,一颗心茫然无定。
重矅转头看他,他看起来不太好,宛若一个迷失的灵魂,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唇角、眉梢、手和脚全都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所有的无法接受在这一刻不可抑制的展现出来。
重矅走过来,立在他面前,“明日会有人来带你离开,你安心跟着他便是。”
重矅转身,一只手无力的牵住他的袖口,极度压抑的声音从胸腔里撕心裂肺的挤出来:“我错了……”
重矅背对着他,并无任何反应:“你无需如此。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我无法满足你的标准,你也不符合我的要求,我们都无需勉强。”
萧珏如抓救命稻草:“我哪里不符合?你告诉我,我改,我可以改。”
“你现在问这些没有意义。”
萧珏站起来,挡在他面前,紧攥着他的衣袖,满眼惶恐和惊悸:“有的,有意义。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有什么意义?这世上不会再有谢无涯,也不会再有渝占亭,无论你改变成什么样,没有人会在意。”
萧珏眼眶一红,清泪带出他喑哑的嗓音:“你会在意,你在意的……”
重矅默了许久,那段空白的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珏大起胆子抓住他的手,暖意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心口。但只是刹那,那只手便抽走。萧珏虚虚一抓,扑了个空,视线一瞬模糊了所有。
重矅眸色微敛,他高出萧珏大半个头,轻而易举就能探知对方眼底的情绪,可对方却看不透他。他迟疑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顺着他的发丝滑到发尾,萧珏像是得到特赦般凑近了些,但那缕被他偏爱过的头发还是从他指间跌落。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
淡淡几个字,让他一颗心,像是从云端跌坠。
“你我之间,了结于此,日后再无瓜葛,万望今后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
字字如钉进耳,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底猛然窜起来,像一篷火,瞬间烧着他的理智。
他竭力想屏蔽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但越是抗拒,那个声音便越是洪亮,震耳欲聋。
恍惚间,他的眼前闪过一些触目惊心的画面……
天崩地陷,黑火漫天,幽冥咆哮在尸山血海里,无数冤魂厉鬼爬出沸腾的黑色火山……
忽明忽暗,忽近忽远,眼底所有的无助绝望正在被一股强势隐晦的偏执逼退。
他不要了结。
不要再无瓜葛。
不要互不打扰。
他不要!
……
萧珏动了动手指,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滑落。
黑色的瞳孔隐匿在银面之下,泛起些微寒意。
传音珠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拉回他几近迷失的理智。
云照的声音又干又冷,短短一句话,却让他重燃希望,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送我吧。”
重矅波澜不惊:“送你到下界?”
“……嗯。”萧珏满怀希望,他相信一切都还有转机。
“好。”
重矅离去,池中青莲随风摇晃,洁白的花瓣悄然凋零,一株接一株散落,跌于水面,荡开涟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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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