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祟府此时内外戒备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各自忙碌着手中的事务。
只有一处小偏院,几条白色的素布随风轻扬,隐约传来低沉的哭泣声。院内大堂处,一方漆黑的棺木异常突兀。
来来往往穿着黑白配色官服的司直,都像是为了这棺木里的人戴孝似的,然而只有堂前跪着的那个少年,才是真为里面的人戴孝的。
这位少年,正是齐照霜。
他在这里跪了没多久,现在都还在恍惚。
今早,他突然被告知严师兄遭遇逃出空明殿的凶祟袭击,不幸身亡,然后众人急急置办棺木,又给他这孝帽披着,带来跪在这里。
他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个疑问。
严北明师兄怎么就亡故了?是别人说错了,难道是别的什么叶师兄,闫师兄?
虽然任何一位师兄离世都是他不愿见到的,但如果真有此事,他最不希望的就是严北明遭遇不测。
齐照霜跪了多久,邱潋白就在一旁守了多久。
他轻声道:“齐师弟,你节哀。”
齐照霜想开口,却发现因长时间沉默,嗓子有些干涩,他张嘴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问道:“阿潋,我节哀什么?”
耿直如邱潋白,直接道:“因为严师兄亡故了。”
“什么严师兄,哪个严师兄。”齐照霜缓缓念道。
邱潋白这才发觉这人的反常,他把手搭在齐照霜的肩上,语气沉重:“是严师兄,严北明师兄,你最亲近的那位,现在棺木里躺着的这位啊。”
说完他看齐照霜还是怔着的,只能继续道:“齐照霜,你这幅模样做什么,你可别是傻了吧?”
“我,我……”
齐照霜想说严师兄没死,齐照霜想辩解严师兄还活着,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他害怕邱潋白会拉着他去开棺验尸,毕竟依阿潋的脾性,做这种事情也很合理。
“你你你什么,你在这傻坐着,还不如跟我去抓那只逃出去的凶祟!”邱潋白认真地说,“严北明已经死了,虽然你也不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找那只凶祟,也算是给师兄报仇。”
这几句话,犹如一剂定心针打进齐照霜的肺腑中,他眼神中逐渐有了光亮。
邱潋白看着有效果,继续道“听说可以凭借符纸,去寻那凶祟大概位置。今早青穗司直们已经去寻了,你要去的话,我陪你。”
齐照霜听后,猛地扯下头上的孝帽,拉住边缘一撕,扯下一条三指宽的孝带。
他将布条紧紧绑在额头上,拿起佩剑,踉跄着站起身,坚定说:“阿潋,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二人去大街上,与拿着寻物符的司直汇合。
“这是哪里?”齐照霜不常出司祟府,对外面的路并不熟。
邱潋白解释道:“这附近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前面不远处是镇国公府。这符咒离那珠子越近,符上的红光晕就更显,看来应该相隔不远了。”
一旁拿着符咒的青穗司直说:“我们在这周围都转过了,就是这个方向。”他指着国公府周围的一圈房子,继续道,“符咒上的光才越明显,所以大致是不远了。”
“总之,我们先把周围几处府邸看了,最后才去镇国公府吧。额……国公府你们都明白的,跟我们司祟府不是很对付。”另一位青穗司直隐晦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对付?”齐照霜如实道,这些别人都心照不宣的官场规则他就是不太明白。
邱潋白凑过去,低声解释道:“咱们司祟府一旦进了,就算是最低的白穗司直都比一般的士兵品阶高,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咱们比那些兵鲁子升得快,不好的地方是,正因为升得快,所以一些高官世家都爱把子弟塞进来。”
见齐照霜还是有些疑惑,他继续道:“所以不管怎么看,咱们司祟府都是箭把子,尤其不受这些武将世家的待见。当然最主要的是,咳……”
他单手圈住齐照霜肩,慢慢远离队伍,悄声说道,“有些武将和世家觉得司祟府就是卖弄花把势的乌合之众,我们掌卿大人就是蛊惑陛下与世人的大骗子。”
“怎么会!“齐照霜立马辩驳道,“我们明明四处平定祟患,各位司直也是一直尽职尽责维护着雍京城内的安全!”
“哎,话是这么说,但是咱们既然占了这么多的便宜,别人对咱们有些微词也很正常的。”邱潋白挽着这人老气横秋道,“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能尽量避免冲突的时候,咱们也不会主动上去找不自在。”
可随着周围府邸人家逐渐排查完,接近不远处的大宅院时。众人不免心里都在打鼓,不会真在国公府里面吧?
齐照霜心里没这么多打算,这符纸指向哪儿,他就急着去哪儿,巴不得立刻将杀害严北明的凶祟抓回去,即刻投进寂灭鼎内。
“诶……不对。这符纸越来越亮了。”持符纸的青穗司直突然站定道。
众人闻言立刻拔剑,纷纷朝外围成圈,将拿着符纸的青穗司直护在中间,严阵以待。
“嗖——”破空自上方声响起,众人抬头看去。
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另一侧的空中破空冲来,中间被包围的青穗司直看着手中越来越亮的符纸。
他大声喊道:“就是它!就是这个凶祟!”
凶祟朝他们冲过来,齐照霜对准这白影刺出一剑,却没想到白影异常灵活,绕过他的剑尖后,又从他的颈侧穿进背后的圈。
“啊——!”众人皆被这白影穿过的风,带翻倒地。
邱潋白反应最快,爬起来就追了上去。
“师兄,符纸给我!我去追它!”齐照霜一爬起来就向青穗司直伸手要符纸。
却见那青穗司直慌忙站起身,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一张带着破洞的废符……
众人:“………………”
想着阿潋已经追去了,齐照霜见符纸既损,没多想便提剑,朝着邱潋白离开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他便追上了邱潋白,见他坐在桥上有些丧气的模样,他赶紧跑过去。
齐照霜:“阿潋!”
他四周看了看,没看见白影的踪迹。
“追不上。”邱潋白很难承认,但确实就是如此。那东西实在太快了,仿佛一瞬就到天边去了。
齐照霜闻言丧气地退了两步,缓了一下,才精疲力尽般地走到邱潋白身边坐下。
过了很久,他才沉声喃道:“我父母因为收祟死了。严师兄,是把我带大的师兄。”
邱潋白点头:“嗯,我知道。”
这是大家都或多或少,都知道的事。严北明作为黑穗司直,身后却一直跟着这么个小白穗,好奇的人当然都会私下打听一二。
这个小白穗的父母和严北明是差不多同期的青穗司直,因为一次外出收祟的任务,意外战死了。严北明因为感怀同僚之情,收养了小白穗。
“我,我昨日才见过他。”齐照霜今日一滴水也没喝,嗓子干涩极了,他将头埋进臂弯里继续道,“他怎么就没了呢?我……我到现在也……”
他到现在也还没想通,感觉回司祟府那处小院,严师兄依旧还在那里等他。
邱潋白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这个师弟振作起来,他想这大概就像他死了爹一样难过。
最后只能把手放到他背上,给他一些力量,虽然严师兄没了,但邱师兄永远都在。
……
司祟府自从昨晚发生凶祟杀人逃离的事后,空明殿周围的护卫就比平时增加了不少。
金池与刘敬安几人因为上次被人当街抢走祟魂一事,由黑穗降为青穗,现在就负责空明殿周围的巡卫队伍。
最近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除了一直烛火不歇的空明殿,中心几处大殿的烛火也是昼夜不歇,尤其是崇风殿,想必衙司长也在为这些事伤神。
而此刻的崇风殿,挥去了四周侍奉的人。
监祟衙司长宣冽一人在殿内,对着一架绣着祥云山河图的屏风盘腿坐着,闭目养息。
“衙司长。”
一阵恭敬谦卑的男声在大殿内响起。
声音的来处,竟然是衙司长面前的那架山河屏风。
宣冽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那屏风内的声音道:“暗部之前与贤王府有关联的人已经全部处理,屈家与裴家那两个小郎君也送回去了。昨夜那个盗珠的贼人虽然,虽然还没抓到,但属下还会继续探查的。”
他说完殿内安静了许久,连衙司长的呼吸声也微乎其微,他不敢打扰到衙司长,毕竟最近出的事端,大多还是他御下无能惹出来的。
宣冽睁开双眼,凝眸看了山河屏风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道:“贤王府的手伸得可真长,他女儿李幼菱为了一个浪荡公子,就能把裴家的小儿子丢进暗部里做狩人,也够心狠跋扈。”说完他顿了一会,叫道,“北明。”
“在。”
“之前你府里暗部两边跑,出了这些事,可以不追究你失职。如今你回了暗部,若是再出什么事,我可就不能再这么轻放了。”宣冽冷声道,“与贤王府有牵扯的那批人怎么处理的?”
听到没有处罚,北明松了口气,回道:“那些人把裴序与晏淮玉当成狩人,用了换魂术。幸好我们发现得早,将晏淮玉送了回去。一应相关的人都已经上名册了。”
“只送回了晏淮玉,那裴序呢?”宣冽问道。
严北明道:“听那几人说是换魂失败,就将裴序的尸首上名册了。”说完他看到衙司长神色不对,他赶忙道,“不过每日各地上名册的人这么多,怕是哪里出了错漏,让裴策将他弟弟带了回去,这样看来应该是换魂出了问题,那几人看错了。”
宣冽道:“听说裴家那个失忆了,这么巧?不过,也该给贤王府一个教训了,顺带试一试裴家那个小公子。毕竟去过暗部,若是装傻充愣,早点处理了才好。”他又补充道,“掌卿大人快出关了,这些事要在他出关前做好。”
“是。”
——
“说完了?”晏淮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回响。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相殿绝被纸条束缚,吊在空中,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一丝绝望。
这人有病吧,比司祟府那人还可怕,不仅有这勒得他几乎要魂飞魄散的纸条,还有那些锋利如刀的碎纸,能直插他的魂体。。
他又不是什么忠贞之辈,肯定一五一十把知道的都说了。
他碎碎念地央求道:“算我求你了,你放我走吧。放我走,让我去阿序那里也好啊,我真的能说的都说了,我还是个孩子啊,你真下得去手。”
“孩子?”晏淮玉眼中带着笑意,沉声道:“看来你还有没交代的。”
话音刚落,他手指轻轻一挥,桌上的碎纸仿佛有了生命,随着他的动作飞起两张,倏然朝着被捆着的相殿绝扎去。
“啊——!我说我说。”相殿绝痛叫道:“我,我可以变成别人的模样。”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闭眼凝神,想象着一个人的模样,自己的也面部随之开始变化。
心想:我变成这样,这人总不会对我下死手了吧?
晏淮玉看这人说着,就变成了个眼尾微微下垂,脸部流畅有些稚嫩的温润少年,脸颊上还有颗小痣——分明是裴序的模样。
晏淮玉看到后,手指重重敲击了一下桌面,桌上的剩余碎纸,应声尽数朝相殿绝扎去。
“唔!”相殿绝已经痛的叫不出声了,这疯子怎么比刚才还狠,完了完了,今天真得死绝了。
不想晏淮玉下一刻却轻挥手,将他身上所有的碎纸刃与捆绑的纸条都收走了。
他是想跑,可这会是真跑不动了,瘫缩在地上还真像条死狗。
晏淮玉道:“你想回裴府,不过是因为外面都在搜捕你。司祟府遍布整个丰国,随时都有可能会把你再抓回去封起来。对你而言怕是只有裴府,才是最安全的。”
相殿绝虚弱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会放我走?”
“当然可以,在你还没有想到办法怎么避开司祟府,离开丰国之前,你可以去裴府,能不能让假……裴序相信你,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晏淮玉道。
“你,你真愿意放我走?!”相殿绝闻言眼前一亮,声音也带着些欣喜。
真去了裴府,阿序这么好说话,那两个小祟魂也不敢拿他怎么办,就算比不得外面天大地大的自由,但至少也比司祟府要自在。
“那当然,我今晚就送你去。还得劳烦你,帮我给晴娘子带个东西呢。”晏淮玉笑道。
地上的人心想着,带东西没事,只要让他出去,他带个人都行。他都可以预想在裴府作威作福的模样了,就算不出门,他也能使唤那两个小祟魂,何等自在。
光是想着他就能乐得不行,身上痛得要死,心里却美滋滋。
晏淮玉见他这副模样也在笑,只是这笑十分有意味,不过此刻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相殿绝是察觉不到了。
……
要知道自己是这样送去裴府的,相殿绝也不想走了,他发现这姓晏的总是能找各种办法来折磨他。
他此刻被晏淮玉那个卑鄙小人塞进了一只三寸大的纸灯笼内,真!硬塞进去,他现在脸和脚后跟挤在一起,身体更是拧成了麻花样。在这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晏淮玉不会是骗他的吧?
晏淮玉和身前的一只纸人交代着什么,道:“都记清楚了吗?”
小纸人小手扶着不存在的下巴想了一会,才对他肯定地点点头。
放心了的晏淮玉又将这三寸纸笼丢给另一个小纸人。看着它们都坐上了纸雀,往裴府飞去。
“司祟府。”晏淮玉沉吟道。
还以为能从这凶祟身上知道司祟府的来龙去脉。
没想到相殿绝有用的什么都不知道,没用的倒是能扯一大堆。连把他封进珠子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看来得从别的地方入手了。
一声微弱的鸟叫声从窗外传进来,晏淮玉收回思绪。看着从窗外飞进来的纸雀,正是今日带着凶祟珠子飞出去的那只。
纸人从鸟背上下来,将珠子举着递给主人。
接过珠子的晏淮玉从桌上抽出把刻刀,将珠子上的定位符纹一一改过后。
他两指捏着这颗珠子,仔细端详。
“天方之国,司祭大殿。”他若有所思的沉声喃道。
————
杞红晴撅着嘴,蹲在窗边,她最近没事的时候,就爱在这里盯着这颗窗外的梨树。
裴序也在她旁边,双手支着下巴撑在窗户上,不知道瞧什么。
杞红晴:“你在看什么呢?”
裴序:“你呢?”
杞红晴:“我在看梨花啊。”
裴序:“那,那我也在看梨花吧。”其实他是在等晏淮玉的纸傀来着。
“你这幅两眼放空,望穿秋水的模样哪里是看梨花,想姑娘了吧?”杜谨修打趣道。
不待裴序反应,杞红晴先偏头,眼神冷冽:“这么闲,你是想清楚了吗?”
杜谨修赶紧收声,躲到角落小声道:“没,没想到。”他平定了一下心绪,才试探道,“嫂夫人,我实在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继续想!”杞红晴气道。
这人不管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敢打趣阿序,她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对他。
“好的好的。”杜谨修连忙应道。
他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脑袋一热就开口了。
这可不是能随意开玩笑的地方,现在可全指望这个小恩公庇护,他轻轻拍了拍嘴,心道你可管住自己吧。
“来了!”
裴序看着不远处飞来的白影,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住纸人,却意外的发现这次来的是两只纸人,两只纸雀。
晏淮玉的小纸人降落在裴序手掌心,对着另一个纸人挥手。
裴序茫然地看向那纸人,只见它在杞红晴面前放下一个大纸灯笼,迅速打开。
一股气流像是憋不住似的,从里面急不可耐地出来。
相殿绝一落地就看到了裴序,顿时两眼湿蒙蒙的,恨不得马上跟阿序痛诉晏淮玉这卑鄙小人对他做的惨无人道的事。
但是晏淮玉跟他交代了,到地方要先把东西交给杞红晴,再去叙旧。
“阿序,你先等我啊,我先把这卑……晏郎君要给杞红晴的东西给了,再跟你说啊。”
有纸人看着,他不敢耽搁,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纸人递给窗边的杞红晴。
“晏郎君给我的?”杞红晴迷惑地接过这小纸人,她拿在手里刚好。
送纸笼的那只纸人看她不明所以,凑过去在她耳边私语了片刻。
杞红晴的神色从茫然到恍然大悟。纸人不知又跟她说了什么,她面带喜色一副雀雀欲试的模样。
相殿绝完成任务,想要找裴序诉苦,却见裴序手中的小纸人对杞红晴说:“晴娘子,劳烦你了。”
杞红晴应了一声,拔下头上的细钗,对着手里的小纸人膝盖处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