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灯船在晦暗的夜空中穿越了无数朵云层,转瞬间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脸上。起初还是细小的雨滴,然而随着船逐渐降落,靠在一片冰湖的岸边,陆雪缘才发现不对劲了。
这里犹如极寒之地,没有星星,没有月光,天空要么一片漆黑,要么灰沉沉的,明明是午后,却荒无人烟,狂风呜咽而过,像是绝望的哭泣声,夹杂着雪花肆虐地刮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疼痛。
“秦熄,扶住我……”
脚下打滑,陆雪缘这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能倒。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温暖的斗篷将她整个人包裹,身上暖了,心也暖了。
抬头一看,灯笼糊纸揉成一团,残损的旧木方桌迎风乱窜,哐当一声与铁皮盒相撞。
成排的松柏剧烈摇晃,拦腰折断,整条街商铺尽数关闭,还打着破破烂烂的封条。
风一刮,全散了。
突然,天边隆隆声越过山顶,飓风陡然袭来。
男人眼疾手快,抬手施法,形成一道屏障,黑斗篷哗啦旋在半空,包裹住怀中的少女。
“我们到京城了?可是这里一点星火都没有,我我……”陆雪缘缓缓抬头,看着秦熄鹰隼般的双眸,她双手攥住他的衣领,声线发虚,“好冷……”
路过的几座城,都是岁月静好漫天星辰,此地却的环境竟恶劣到这个地步,难道离京城越近,反而是深渊?
前方微弱的宝蓝色光芒溢出。
陆雪缘眼前一亮,跑到路旁一堆散乱的废墟中捡到了一幅美男图。
画卷残损,泥土灰尘滚落在纸面上,但该保留的地方一样不缺。摊开一看,竟然一位绝色美男!
回头看了眼,才发现这废墟是一些残破的红木砖瓦堆积在这里的,有一块上书“湖神”的牌匾断成两半,而画中美男手握一朵曼珠沙华,眉目如画,双瞳如剪,根根分明的宝蓝色花丝,随风飘荡。
世间竟有如此标志之物,今儿才算是长了见识,饶是陆雪缘厌恶男人至极,可是见到如此出尘绝艳的男子,也不禁心尖一颤。而更美的,是美男手中的宝蓝色曼珠沙华。
原来除了白色曼珠沙华,还有更多的颜色!
这个美男,是湖神殿下?
坐镇此城的神官?
见她盯着美男图出神,秦熄一把夺过美男图,面无表情地看着画中的男子。
沉默片刻,陆雪缘见其不言,便问道:“你见过?”
秦熄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随即将画折起来丢进袖口:“此地环境恶劣,我们需找个地方落脚。”
说罢,秦熄扯下少女两寸头发,又扯下自己的头发,将它们缠绕在一起,放入结发锦囊。
陆雪缘问道:“在做什么?”
“顾城宁给的。”秦熄说:“凡间的夫妇在入驻客栈之前,应向掌柜的提供结发锦囊,若非夫妻,是不可住一间客房的。”
他们寻了个就近的客栈,屋里虽有火炉,但依然寒气不减。
进门的一瞬间。
陆雪缘便看到了墙上悬挂的男子画像。正是方才她捡到的,手握蓝色曼珠沙华的男子,一模一样,画像旁边供着熏香和果盘,无比虔诚的样子。
莫非这男人不是普通美人,而是这座城中百姓的供奉的神官?
账台的小二端着一盒彩色珍珠,拼命嗅着,嗅了良久,原本颓废的精气神,倏尔变得容光焕发。他接过结发锦囊,也没有仔细看,就吩咐杂役安排客房了。
陆雪缘看到小二手里的珍珠,迸发出女子对珠宝喜爱的本能,不禁称赞:“开客栈很暴利呀,如此华贵之物,我还是第一次见。”
秦熄却是黑着脸,盯着那盒珍珠,眼里闪过一丝怒气,陆雪缘偏头,掠到他的眼神,吓了一哆嗦。
小二道:“姑娘言重了,此乃神官之怜悯,给我们造福用的。”
陆雪缘问:“这珍珠有何功效?”
“稻香城连年降灾,瘟疫横行,曾经坐镇的神官赠予百姓珍珠,挨家挨户皆有,嗅上一口,便能体验到被灵气充满的感觉,方能延年益寿。如此爱民的神官,百年难得一遇呀!”
她望了眼窗外的暴风雪,确实环境恶劣,忍不住问小二:“这里不是京城吗?”
小二道:“此城为稻香城。”
陆雪缘疑惑不解,心里盘算着方才在灯船上的时辰。按理来说,稻香城的时辰与京城相差无几,也就是说,这里与京城接壤,很快就到了。
可是在京城脚下,怎会有如此贫瘠恶劣之地,朝廷都不管的吗?
陆雪缘道:“这六月天气,为何大雪纷飞?”
小二食指怼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道:“二位客官想必是外乡人,不清楚我们这里的状况,如今的稻香城,被称为水疫之城,是一个进的来出不去的地方。”
“……”秦熄道,“水疫?”
“城中有路子的人,都早早逃往别处了,剩下的只能等死,或者……”小二看了画中美男一眼,“哎,希望湖神殿下可以不计前嫌,大发慈悲,让这场水疫过去,否则一城的老老小小,都没有活路了。”
“话说,稻香城全城封控,二位是如何进来的?”
此话一出,别说是陆雪缘了,就连秦熄听得都忍不住蹙眉。
见他们闭口不言,小二捂着嘴,哆哆嗦嗦:“罢了,来都来了,二位客官,自求多福吧。”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们,这条街往西走几里地,有一片湖泊,名叫西水湖。万万不可过去,尤其是午夜时分,据说那里隐匿着吃人女鬼,曾经有好几个修士去打探过,结果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堆白骨了。”
二人相视一眼,没有多言。
秦熄捉起一颗珍珠,静静地看了良久,小二见状,道:“这位相公好眼光,这珍珠,乃是湖神殿下赐予稻香城的恩典,既然有缘,就拿走当做纪念吧。”
*
回到客栈,陆雪缘点了盏灯,“秦熄,那位小兄弟说的话,你好像不相信?”
秦熄摊开美男图,神色冷淡,又掏出珍珠注视了半响,看不出情绪,很有心事的样子。
“秦熄……”
陆雪缘挠挠头,心道:这珍珠,似乎对他很重要。
“湖神殿下管辖地界,竟然出现水瘟疫,也太奇怪了吧。”陆雪缘说,“我就说,那晚南湘城的星象有问题,恐怕是什么东西故意引我们于此处拖延时间!”
她攀住窗柩,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夜空没有一丝光亮,湖泊池塘全部结冰。
水疫并不是水患与水鬼,而是任何液体停滞半个时辰都会结冰,导致这里缺水,且寒冷,颗粒无收。
“别想了,”秦熄收了珍珠,一伸手,将少女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静观其变。”
陆雪缘气不打一出来:“喂,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秦熄冷静地说:“我累了。”
陆雪缘:“……”原来他是看出来我累了,故意这样说的。
*
半夜,陆雪缘在一片阴霾中醒来。
熊熊的烈火,嗜血蝙蝠的声波,一望无际的黑暗,仿佛一脚踩空的感觉。她知道自己陷入噩梦,却是鬼压床怎么也不出来,突然,一只手落在肩上。
她像是中了定身术,浑身僵硬。
耳畔的嗓音去宛如鬼魅:“香炉神君,你是我选中的,已经落入我的地界,不要让我失望。”
她握紧拳头,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强迫自己回过头。
这张脸……竟然是她梦中的魔宗师!
是的,她是香炉神君,这些萧鹜早就告诉她了,所以这个出现在梦里的魔宗师,难道就是萧鹜侍奉的主人?
她答应过萧鹜,只要她放干自己的人魂,助他复活夏聆町,萧鹜就帮她替亲人报仇。
如今她修炼黑莲邪种,大仇得报,一个魔修若放干了人魂还想活命的话,必须依靠更强的力量。
看着形同虚影的魔宗师,虽然早有准备,但这样的梦她不止一次经历,每次都陷入深深的恐惧,像断了肢体的蚂蚁,只能匍匐在地。
陆雪缘道:“你能给我什么?”
魔宗师哈哈大笑:“只要香炉神君尊我为王,我们可以联手统治三界,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陆雪缘面无表情:“你在诱惑我?”
魔宗师道:“只是让你做个选择。香炉神君,你是聪明人,好好想想,世上何人不贪图权力,只有那些的蠢人、笨人,才能不被权力所蛊惑!”
陆雪缘正要开口,强烈的窒息感令她发不出声音,她强行把意识从噩梦中拽出来,猛地睁开眼睛,一身冷汗。
撩开窗帘,深更半夜,外面的积雪越来越厚。
这几日,秦熄和陆雪缘被关在屋里,整天不分昼夜地做……爱。
床笫之间的和谐竟让她生出一种亲密的错觉,这一刻无人叨扰,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们。
看了眼旁边熟睡的男人,少女披上一层洁白单薄的亵衣,赤足下榻,躲到屏风后面,拿着翡翠灯偷偷放魂。
放完魂后,陆雪缘回到榻上,看着手中的圆环,慢慢放下了,也许是习惯了。
她刚躺下,就被秦熄顺势搂住了腰。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男人没有穿一件衣服,徐徐的呼吸摩挲着少女的耳廓,胸.肌.顶.着她的肩胛骨,一种悸动感油然而生。
耳朵和脸颊渐渐变红、滚烫。
少女的身体还记得一个时辰前与男人的缠.绵,这时候只要一点点厮.磨,都能激起千层浪。
秦熄搂得更紧了,陆雪缘也回抱着秦熄。
秦熄:“你怎么这么冰?”
陆雪缘:“方才在屏风后面,吹了一会儿风。”
“伸进来,给你暖暖。”
秦熄将陆雪缘罩在怀里,严丝合缝地紧紧相贴,二人腻歪了半响,秦熄扣住她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还要吗?”
“要。”
这一声过后,竟是再也忍耐不住,他翻身覆住她……
一阵翻云覆雨后,陆雪缘窝在秦熄怀里喘:“秦熄,你有没有觉得,稻香城很是古怪。”
“有。”
“我们的目标是京城,如今却落在这个鬼地方,敢拦截景王殿下灯船的,此人定不简单。”陆雪缘说,“你为何不回仙京搬救兵?”
秦熄道:“神官特令用完了。”
每个神官特令都是有定数的,一旦超过了,渡劫就会受阻。
陆雪缘无奈摇摇头:“那就委屈景王殿下,陪我在凡间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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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他们过上了等待投喂的日子。
每日清晨,陆雪缘都会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和水进屋,那是她早起同贫困的凡人一起排着长队,从临时官员手里讨来的,二人除了解决温饱,就是关在屋里干瞪眼。
灯船一游看似浪漫,原本以为可以早早来到京城,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如今封城了,出不去进不来,城中还在闹水疫,消息封锁,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陆雪缘曾尝试召唤黑鸦,然而想尽各种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她双手续着灵流,端来一热汤面,一盏茶,拆开竹筷子。
好在他们二人一个魔修,一个神官,有足够的法力支撑,即便结了冰,也能随时将吃食化冻。
但是凡人就悲惨了。
正当两个人吃着一碗面,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紧接着是吵嚷和叫骂。
看来又是为了一碗粥打起来了。
陆雪缘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试探地抬眸看着秦熄,见其平静依旧,又缓缓低头吃着面。
“雪缘。”
“啊……”少女下意识应声,抬头看他,“怎么了?”
秦熄道:“那时在红尘宝鉴中,你向我索取公平,如今看看外面这些人,形同蝼蚁,你有怜悯之心,能帮他们改变现状吗?”
陆雪缘一怔,一口热汤面下肚,脸都烫红了。
如果是曾经,她确实会跟秦熄争辩几句,但如今却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稻香城的百姓究竟犯了什么错,能惹的天罚降临。
来到这里半个月了,百姓两三天都会发生一次争执,基本上都是为了抢饭和水,只不过,这次好像闹得动静大了些。
衣衫褴褛的凡人跪倒一片,手中缺口的瓷碗脱落。
“啊啊啊,湖神殿下!您在哪啊!求求您回来吧!湖神殿下,没有您我们可怎么活呀!!都是因为曲琉音那个女鬼干的好事!”
“不许提那个亵渎神明的扫把星!她早就被烧死了,都是因为她刺杀湖神殿下,引起的这场水瘟疫,她是全城的耻辱,活该千刀万剐,死千百次都不为过!!!”
“曲琉音你都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变成鬼,在西水湖吞吃活人!”
“湖神殿下爱民如子,造福百姓,他坐镇时稻香城那般五谷丰登,如今却……这一切都是姓曲的害的!”
陆雪缘怔忡了半响,因为他们口中吞吃活人的女鬼曲琉音,正是她在龙川书院的同窗。
透过窗棂,客房里的男人看清了这一切,随即给了少女一个眼神。
少女心领神会,双臂撑住窗边,纵身一跃,落到一群杂乱的人群中。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几颗珍珠,身体难受了,就狠狠吸一口续命。
她单手成诀,散落满地的粥瞬间恢复原状。
此举惊呆了众人,纷纷跪地祈求。
“粥可以给你,不过,阁下回答我一个问题。”陆雪缘跨坐在一块长木板上,高高举起盛满白粥的碗:“曲姑娘,是何许人也?”
现场一片哗然,就在她松懈之时,突然,老族长冲出来,一棍子敲在碗壁上。
陆雪缘吃痛一声,松开了手,指尖被白粥烫得通红。
看着冰天雪地中丝丝冒烟的白粥,陆雪缘不由得蹙眉,想不到这个曲姑娘,竟是稻香城的禁忌。
“哪来的野丫头,敢管我们稻香城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一个黑斗篷的高大男人跨过人群,将少女护在身后。
秦熄抓起陆雪缘被烫得手,转身沉声道:“家妻不懂事,见笑了,但是你伤了她,请前辈向我妻子道歉。”
陆雪缘抬眸望着秦熄的侧脸,余光扫过在场的百姓站在原地,却没有抽回手。
老族长是稻香城的顽固党,怎会纡尊降贵地给一个晚辈道歉,继续扯着脖子趾高气昂,“哼!让我道歉,简直放肆!敢来稻香城撒野,给我拿下!”
身旁的打手抄着棍棒,摆出一副袭击的架势。
秦熄眼底泛起一丝火苗,这时,一个神神秘秘的老道士从人群中走来。
老道士拄着拐,佝偻着身子:“先生,这天寒地冻的,快带你妻子回屋吧,若真想知道,改日请到老身寒舍一聚,老身家有一养女,与姑娘年纪相仿,她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别在这儿闹,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二人对视一眼,陆雪缘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便被秦熄搂着肩膀进了屋。
*
次日,陆雪缘醒来,一摸枕边,发现是空的。
屋里没有人,秦熄去哪了?
陆雪缘裹着毯子,拿着美男图,一个人到处寻找湖神庙。
然而整个稻香城,找不到任何一座湖神庙,反而是水神庙非常多。
她走进去想一探究竟,却发现每一座水神庙里都飘着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其中一座水神庙内,墙壁上以血为墨,写着八个字:
骗人感情,天打雷劈。
字迹俏皮可爱,像个女孩写的,可是这八个字又形同诅咒,犀利无比。
陆雪缘记得曲琉音是个正义且有胆识的女修,根本不屑于做坏事。
又想起村民说曲琉音亵渎神明,她猜测,莫非曲琉音在稻香城遇到了负心汉,导致她不顾礼教,怨气冲天,然后在水神庙里写了这八个字,神明不阅,因此,引起了水瘟疫?
如果是这样,似乎也说得通。
但陆雪缘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往里走,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黑色斗篷。
这是秦熄的斗篷,盖在一座破旧的神像上。陆雪缘掀开一看,这是一只鲛人的神像,然而已经千疮百孔,像是被斧头砍过,剑刺过。
什么仇什么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