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寅时,城主府门楣上方,红底金字的牌匾额,红灯笼悬挂在房梁。
一个侍卫兵正要起夜。
蓦然,发现前方有个摇晃的背影,如行尸走肉一般,看起来像是往山上去。
大晚上上山做什么,跳崖吗?
侍卫兵揉了揉眼睛,忍不住上前询问,结果伸手一摸……!!
吧嗒,夜灯掉在地上
“鬼啊!鬼啊,来人,救命——”
这是一具僵硬的尸体,还有腐臭的味道,紧接着侍卫们闻声赶来,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上前查看才发现,脸已经紫黑了,还有尸斑。
夜黑风高的城主府传出惊恐的嚎叫,石海哨接连不断地响,声音传遍每个角落,侍卫纷纷四散逃窜。
在凡间,一百个凡人才出一个修士,除去划水摸鱼和半吊子,正经修炼的少之又少,即便是修士,也不见得能冷静面对邪物。
伴随着吵嚷,金柱大门敞开,凉飕飕的冷风袭来,空气骤然成冰,一片小纸人在空中飘荡,落在地上,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来,攥在掌心揉成团。
黑靴之上,层层轻雾弥漫,一串串流苏如同幽灵发梢,随风摇曳。
“何人做法?”
秦熄沉稳的声音透着锋芒,有种浑然天成的霸气,不怒自威。
众人见到来者何人,鬼哭狼嚎地行礼跪拜,“不不不,不知道,小的不知道啊……”
目击者颤巍巍道:“城主,小的看到,这尸体方才,是往山上去了!”
尸体无法独立性走,除非有人以傀儡术操控。秦熄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御前侍卫的尸体。
“城主,一定是那个胸口红胎记的女子干的!她能操控傀儡香炉!”
“怎么办啊城主,萧太子的御前侍卫被做成傀儡,若不将那女人抓起来,依法惩处,整个南湘城都要受牵连!!”
秦熄眉间微蹙,跨过浮肿溃烂的尸体,以装束能够判断出尸体是萧太子的御前侍卫,已经死了三日,想不到竟然被人操控,半夜诈尸弑主。
眼神扫过翡翠镶嵌的玉带,青黑色沙罗的乌纱帽,最终落在衣摆下方,粘在那里的小纸人上。看来凶手确实是操控了傀儡香炉。
秦熄捏着手中的小纸人,又从中衣内掏出另一片,两者对比,裁剪上有明显的参差。
他极快地转过头,将两片踹进怀里收好,冷冷道:“尸体运回去。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惊动萧太子。”
卫兵们应声散去,急忙收了尸体。
*
灰蒙蒙的夜空不见一丝光亮,整座城万籁俱寂,月明星稀。
木桌上,摊开着《三界全传》,首卷中记载:
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生出仙、凡两界。
仙中以灵根为本,众多仙族经过几千年的演变,一部分获得法力高强的仙人生出神髓,即为神族,从此更名为神界,定都仙京。
后来荒渊山爆发,凶兽出世,魔气横行,又生魔域。
南湘城处于凡魔两界交汇处,归属于古安国,地理位置却十分尴尬,虽暂时由神界管控,可当地战乱频发,修士和邪魔争夺这里的灵气和香火。
于是,龙鼎天帝派了一位神官,下凡担任城主,对此城进行监管。
这个人就是景王殿下,秦熄。
在仙京,凭本事渡劫飞升的神官不足十人,其余的都是神官后裔。
景王殿下是龙鼎帝君的养子,出生就是中神官级别,若想成为上神官,还需靠自己下凡历劫飞升。
这时,叩门声响起,书房走进来一个少年。
秦熄道:“羽童?”
“城主,您让卑职查的人,已经查到了。”少年轻甲在身,扬起眉清目秀的小俊脸,将文书递给秦熄,“这个寻春阁阁主,名叫陆雪缘,曾经是陆府的千金。”
秦熄手中的毛锥一顿,墨汁晕了三层宣纸,“陆家人,沉棠的妹妹?”
羽童颔首:“正是。”
……也对,陆沉棠提到过,他们家之前就是卖香炉的,后来突然破产了。
羽童说:“十年前陆府被抄家,风光无限的家主成了阶下囚,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活下来的都入了贱籍,这其中也包括陆小姐。”
“十年前……”秦熄翻了翻文书,全部是陆雪缘花魁时期的小相,他幽幽地发了会儿愣,眼底闪过一丝冷芒,“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羽童倒了杯茶,说:“您忘了?那年龙鼎帝君发了十二道金牌,召您回仙京参加蟠桃宴,我们足足三个月没有下凡,当时城中要事,全部交给朝阳宗管了。”
“……”
原来如此。
身为龙鼎帝君的养子,神界的储君,秦熄在渡劫期间都能享受特权,不仅能随意回京,记忆都没有封印。
秦熄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问道:“寻春阁那批货怎么样?”
“卑职已验过,不出城主所料,我们寻遍城中各家香炉,只有这款,是当年香炉神君的独门艺技。”
香炉神君……
秦熄回忆起三百年前,那个曾与他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最后决裂的女神官。
当年龙鼎帝君判处香炉神君勾结魔族之罪,除了她的神籍,赶出仙京沦为凡人时,她的神器也跟着降级,被罗文殿那些神界文官批给了南湘城,成了凡间之物。
羽童看出主子的心思,劝道:“香炉神君当年死得惨烈,龙鼎帝君也是一丝情面不留,哎,这事与城主无关,别想了。”
“虽与事无关,却也在事中。”秦熄眸光幽幽,脑海中映出一道苍白瘦小的轮廓,“只是三百年过去了,都没有她的消息。”
“城主?”
“罢了,羽童,既然找到了,就抓紧找个机会,去将香炉配方收上来。”
毕竟当初景王殿下渡劫时,在众多高贵的凡人身份中选择了不起眼的南湘城主,就是盯上了这座城里的香炉。
此乃前辈神官之宝,沉淀千年,留给凡人糟蹋,岂非可惜。
既然香炉神君仙逝了,那这香炉殿便空了下来,秦熄若能顺利历劫,顶替这官位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城主,有件事,卑职不知该不该问……”
秦熄示意他继续说。
羽童握拳在唇边,干咳一声,“既然怀疑陆姑娘是凶手,您昨晚为何放走她?”
“陆姑娘不一定凶手。”
秦熄掏出两片小纸人,指着大一点的说:“御前侍卫是受了小纸人的控制,神志不清下自戕的,这是那日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紧接着,拿出另一片,“这个是方才尸体身上的,两片形状不同,不是一个人。”
这时,远处传来哀怨的哭喊,男人突然蹙眉:“什么声音?”
“那个御前侍卫在东宫有些威望,他死了,那群士兵在那儿替他叫怨,请求城主出面彻查,估计是萧太子指使的。”羽童询问道:“您打算怎么交代?”
秦熄放下毛锥,斜了他一眼。
暗淡的光线洒在木桌上,书房空荡荡的沉寂。
羽童很会察言观色,见主子不言,便赔笑道:“城主,您既然不想管,我便将那些人撵出去。”
———————
次日,主城区的守卫军四处张贴告示:近日香炉贩子猖獗,有人在城中捡到非法魔物小纸人,请城民多多留意,发现可疑人员,及时上报城主府。
陆雪缘坐在茶楼包厢里,撩开斗笠,玉手抚过傀儡香炉壁。
郁闷,找了一夜,还是没找到夏聆町。
昨晚本想操控御前侍卫的尸体主动跳崖,毁尸灭迹,却被秦城主坏了好事!
夏聆町是她的好姐妹,二人长得像双胞胎,就连胸口的红蘑菇胎记,也是夏聆町照着她的样子烙下的。
陆雪缘不懂夏聆町为何要行凶,明明是个柔弱乖巧的姑娘,平日善良的要命。
她们姐妹不分彼此,陆雪缘甚至将祖传的香炉心法都分享给夏聆町,想不到这次,却成了自己被连累的铁证。
陆雪缘不会怀疑夏聆町,她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又想起秦城主昨晚的举动,难道夏聆町的失踪跟城主有关?
一阵冷汗冒出,她仿佛憋着一口气,用力喘出来。
毒镖的毒在血液里流窜,再加上她长久以来都有眩晕之症,此刻双重折磨,难受死了。
“奇怪,已经五年了,眩晕之症为何不好……”
少女汗液涔涔,眼前画面晃动,天旋地转,从重影到色彩斑斓,似乎能看到毒液雨露滴淌在灵芝瓣上。
有种吃了毒菌子的错觉。
她下意识捂着前胸的红蘑菇,随即宛转悠扬的弦音声声入耳,茶楼的小二端来一壶桃花酒。
几个宾客把酒言欢,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吗?太子的御前侍卫死了!”
“据说是被一个小女子杀的,什么仇什么怨啊?”
“萧太子性情残暴,喜怒无常,那御前侍卫帮他做过不少腌臜事儿,有人寻仇岂不是很正常。”
眩晕感过了,陆雪缘叼起忘忧芳烟,开始吞云吐雾,前帘遮羞半张脸。
她深深叹了口气,“爹,我把香炉弄成这样,您若知道了,会恨死我吧……”
若不是错过修炼金丹的黄金期,她也不至于修魔。
陆雪缘曾是千金小姐,修魔也是迫不得已。
幼时家族变故沦落贱籍,当年的她就是楼下卖唱的,如今开了地下魔物坊,赚了点钱,便成了宾客。
听父亲说,母亲临盆那日被一道灵光击中,当陆雪缘呱呱坠地的一瞬间,衾褥里出现了一只香炉。随着她慢慢长大,三岁时就会在纸上画出一些符文,找修士来一探,猜测陆小姐小小年纪,竟能写出神族的符文,符文拼凑在一起,类似某种上古时期的神器心法。
此事在陆家引起不小的轰动,家族认为这是天赐良物,从此,南湘城第一家香炉商铺开张。
陆家的灵气香炉铺子经营多年,是为修仙者进境用的仙器,炉内盛满灵水,点燃它之后,炉口会喷出五彩的气体。除了助修士快速提升修为,且不伤金丹,对于治疗疑难杂症、打通经脉也很有效果。
几个城外的富商发现商机,决定花重金收购店铺,强迫陆父制作邪术香炉。
邪术香炉的原理很简单,倒掉炉内的灵水,注入修炼的邪水。灵气香炉就会变成邪术香炉。
眼前的傀儡香炉,就是融合了邪恶的傀儡术。
陆雪缘当年用它接触邪术的时候,以小纸人作为牵线木偶,她在暗处远程输出,如若被敌人发现,操控着会即使断掉灵力,小纸人就作废了。
而那时的陆家家主厌弃魔修,自然是不向金钱屈服。结果,富商怒买下整条街,开了许多冒牌的香炉铺子。
虽然不纯正,但成本低还便宜,最重要的是种类齐全,比传统香炉刺激多了。从此,市面上的冒牌香炉开始以假乱真,时间久了,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随着客流越来越少,陆家败落了,再加上富商在陆家安插了眼线,对出售的香炉做了手脚,导致客户去世。
陆家在城主府里没有熟人,面对如此的蓄意栽赃毫无招架,没几日,家主和夫人被推上断头台,含冤而死。
陆家财产充了城金库,陆家兄妹入了贱籍,修为低的陆雪缘被卖进寻春阁,天赋异禀的陆沉棠被掮客看中,召进了城主府后杳无音信。
没多久,她在殃榜上看到兄长的名字。
那夜,陆雪缘瘦弱的她扛起父母的尸体,一步一步拖到乱葬岗火化后,从此将骨灰带在身边。
几年后,她成了寻春阁的头牌。
初入风尘时,陆雪缘还相当稚嫩,从一开始的抗拒害怕,羞愧难当想要割腕,到后来顺服认命,日渐麻木,只可惜,被伤过的废体,好不容易凝结的金丹,在体内彻底炸开,从此用无修仙可能。
命运悲惨的结果就是怨气撞铃,入骨入魂。
陆雪缘想起曾经清高的父亲,因拒绝做邪恶香炉,最终闹得家破人亡。
父亲时常教导陆家兄妹,做人要修正道,绝不能沾染到魔,若修魔成疯,走了上古魔女流姬的老路,一辈子就完了。
陆雪缘不明白,人都死了,要那清高有何用?
只要能让自己变强,入魔又有何妨?
从此,怨气充盈了她。
吸了最后一口忘忧芳烟,陆雪缘瞳色晦暗,幽幽自喃:“霉运,还是来了。”
*
突然,楼下百姓集体跪拜。
“恭迎顾将军回府!”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身披轻甲的青年走出来。
此人面容俊朗秀气,红唇乌发,黑曜石般的星眸,深情款款。
陆雪缘动作轻盈迅速,落到客栈的房顶上,低头看,将军府门户大敞,士兵们鱼贯而出,夹道迎驾。
不多一会儿,顾将军清点完兵,跟身边的副将说:“城主有令,今晚将库内所有的货物都运到府上,挨个排查,若发现有香炉或者小纸人之类的东西,及时上报。”
副将喜出望外:“城主终于要惩治魔物了?”
顾将军点了点头。
“早该如此。近日傀儡香炉作乱,守卫军都在找这个魔修,看样子阵势挺大的。顾帅,你说城主也真奇怪,平日不见他怎么严查魔物,难道真是太子南巡才做做样子?”
“小声点,这话以后就别说了。”顾将军嘘了一声,“收拾一下,晚上陪我去面见城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陆雪缘闭上眼睛,意念成诀。
一只可爱的小纸人飞出,越过屋顶,飘啊飘,飘到顾将军鲜红色披风上。
良久,她纵身掠去,御剑飞向将军府,最后落脚在后院。
顾将军轻甲未卸,就走出了寝卧。谁知,一出门,顾将军瞪大了眼睛:“雪缘,你怎么来这里了?”
“特别想你。”陆雪缘从中衣里掏出妥帖收好的荷包,递给男人,“城宁,这是我为你绣的,好看吗?”
顾城宁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拉着她往树荫处躲,“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要来将军府找我,容易被我父亲看到。”
陆雪缘眉眼处尽是疲倦:“可是我们已经三个月没见了,上次你说城主安排你去缅因山除祟,不方便找我,我就只能等你回来。”
男人攥住她的肩膀,“听话,下次我们老地方见,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说着,顾城宁拉起她的手,就要带她走。
陆雪缘抽出手:“城宁,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来提亲?”
“雪缘,我不是说了吗,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陆雪缘眼底噙着泪,质问他:“就算暂时不能提亲,总要为我赎身吧,你是守城将军,在南湘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给我调换民籍,这么困难吗?”
顾城宁沉默了,其实他也有苦衷。
在凡间,贱籍是有登记的。
一时贱籍,一生贱籍。
就算陆雪缘杀了买她的老鸨,但如果籍贯没有更改,她走到哪里都是奴,连南湘城都出不去,更别提魔域了。
没有任何一个魔修的目标终点站不是魔域的,就像修仙者永远不愿放弃渡劫飞升、逆天改命的机会。
贱籍人如果寻到好的主人,被买回家,那就是主人的私产,从此,名字会出现在主人的私籍册上,然后籍贯从贱民改成平民。
顾城宁一个名门正派的守城将军,私籍册上若写有花魁赎身的记录,绝对是污点,仕途都会受影响。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保证:“再等我三个月。”
陆雪缘问:“为什么是三个月?”
“近期城内魔物作乱,城主府上下人心惶惶的,我堂堂守城将军,这个节骨眼赎回来一个贱籍女子,你让城主怎么看我,将士们怎么看我?”
顾城宁耐着性子,“为了我们的将来,先委屈一下,好不好?”
陆雪缘抱住顾城宁的腰,脑袋埋进他怀里,指尖却在背后掐诀。
她摸到顾城宁红色披风上的小纸人,对它比了个拜托的手势:帮我监视他。
少女唇角微勾,瞳孔浮现出一种嘲弄的阴霾。
委屈一下?
她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