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阳宗。
一白一粉,坐在宾客桌上,欣赏擂台上的拍卖前的歌舞表演。
陆雪缘翻阅着酒单,抬眸望向窗外,竟发现夜空中的紫星团又扩张了几分,周边相邻的赤星也逐渐增多,像是在与紫星争夺月光,你死我活。
她正暗忖,近日星图腾怎这般怪异,一侧头,发现叶岚正盯着她那皓腕上挂着金环看,想必从未见过这样的首饰,以为是个罕物,挺新鲜的。
陆雪缘问:“想喝什么?”
叶岚一阵后背发凉,努力别开眼,生怕那脏兮兮的手指出现在梦中,太可怕了,她踌躇片刻,道:“茉莉花。”
闻言,陆雪缘一合酒单,露出哂笑:“茉什么莉,来到这种地方,就要喝酒。”
叶岚自幼受古安传统礼节的规训,当然是滴酒不沾的,她捋了捋头发,尴尬地说:“可是……我不会喝酒。”
陆雪缘唇角淡淡勾起,摇了摇头,抬脚走向掌柜和一群男仆。
叶岚远远望去,不知她在跟他们聊什么。
谁知一盏茶的功夫,陆雪缘就抱着一坛酒回来了。
陆雪缘道:“这是般若汤,是南湘城很多女修们钟爱的口味,你尝尝。”
叶岚手下攥着钱袋,惊愕地瞪着她。
陆雪缘将酒杯满上了:“请你喝的,不要钱。”
扑面而来的香甜令叶岚头皮发麻。
看着陆雪缘微醺的眼尾,唇瓣晕染的胭脂,依然平稳娴熟地倒着酒。
叶岚问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片刻间,陆雪缘已经倒好了酒。
她抿了口般若汤,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叶小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朝阳宗的事情了吧。”
叶岚发愁地盯着酒杯:“你知道的,秘阁是城主府炼化魔物的地方,前段时间,城主带回一种新的魔物,傀儡香炉。”
陆雪缘眼眸幽暗,说道:“然后呢?”
“香炉做工复杂,曾被南湘城列为非法魔物,如今要炼化它,秘阁的人只好跑上南山,去采集那香炉所需的白色曼珠沙华。”
叶岚继续说:“谁知,我们的人去了以后,南山已经成了朝阳宗的地盘,他们的门徒在山上驻扎,霸占了曼珠沙华,我们若想采摘,还需花费大量银钱,要是真金白银这样流出去,城主府会破产的。”
“有这等事?”陆雪缘惊呆了,“不可能,南山的白色曼珠沙华是公有物,朝阳宗还能据为己有,强行抬价?”
虽说这么多年,朝阳宗香火攀升,在南湘城独树一帜,与城主府也是冲突不断。
双方看在秦熄这个神官的薄面上,还是能井水不犯河水,维持体面。
可是现在……难道朝阳宗内部有魔族的人,卧底于此处,跟神官争夺香火?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叶岚无奈说出了实情:“有人签了私有文书,朝阳宗可以随意采摘那白色曼珠沙华,卖给城中各地,这是赏赐他们的权力。”
陆雪缘不解:“谁签的文书?”
叶岚挠挠头:“萧太子。”
“萧鹜……”陆雪缘道,“他不是死了吗?”
“我听说啊,萧太子的尸体被运出城的时候,撞到一颗正在开花的铁树,然后就诈尸了……简直是奇迹。”
陆雪缘一顿:“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可信吗?”
叶岚:“好像是萧太子自己说的。”
陆雪缘竟想不到这个假太子干得事还不少,看来是有备而来,就是不想让秦熄好过。
萧鹜是魔人,陆雪缘可以确定,但是她不知道,萧鹜效忠的是哪个魔。
叶岚叹气:“这不,新的一批香炉马上就要赶工了,可是秘阁缺少白色曼珠沙华,那日我出手五百两纹银,六十罐储灵器,想着看在城主的面子上,朝阳宗能否将价格降低,谁知道,人家门关得死死的,直接给我赶出来了。看看,太子都做了些什么?把南湘城当成他的后花园了,这种男人还是英年早逝的好,不然将来做了皇帝,老百姓还有几天的活头啊!”
陆雪缘饮下一口酒,一偏头,看到叶岚闪烁其词的样子,便猜到她想问什么。
夏聆町惑乱朝纲之事,当年在南湘城传遍了,人尽皆知。即使那时候叶岚还小,但她这种名门望族,估计听到的流言不少。
陆雪缘变了脸,故作哀伤道:“萧太子,他什么时候签的?”
叶岚有些尴尬,说:“我不是故……”
陆雪缘扶额,惋惜地说:“我也没想到,太子会为了我,以这种方式让城主难堪。”
叶岚上下打量着她,半信半疑地试探:“夏姑娘,你曾经真的是萧太子的人?”
“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陆雪缘泫然欲泣,“萧太子此番南巡,就是要带我回去封妃的,我自然是不肯。我夏聆町此生跟定城主了。”
叶岚一怔,酒杯端在半空中不动了。她惊道:“你喜欢城主?”
陆雪缘掩面道:“是城主喜欢我,硬要我做他的侧室。”说完,她掏出胸前的平安符,“你看,这是城主给我的信物,也是我的生辰礼。”
“可是,侧室?”叶岚问,“这是为何?”
“我曾经是太子妃,不仅二嫁,还沦落风尘,无法与你们这种贵族相提并论。”陆雪缘道,“不过没有关系,城主是秦家嫡长子,理应为秦家开枝散叶,他若想要门当户对的女子进门,大可以娶进来,我不在意。”
见陆雪缘一脸认真,叶岚猛地吞了口酒,端的是若有所思,脸都烧红了。
笙箫歌舞乐起,女子怀抱琵琶,妆容妖艳俏丽,身披薄如蝉翼的外衣,鬓边别着海棠花,如玉的香肩漏出来,引得在场男人鼓掌欢呼,口水都流到地上了。
这里的装潢还算阔气。周围是上等木材铸造的,人置身中央,被四面环绕着层峦叠嶂的山脉、高山流水、美艳妖女的壁画,整个楼馆自上而下,每个台阶都围着栏杆,无数正方向的小隔间层层叠在一起,有种晕眩的感觉。
陆雪缘回眸望了眼,冷冷的眸光宛如无数根银针,能够刺瞎男人们的眼睛。她转过身来,一盘猪肘端到跟前。
看到猪肘子,她愣在那里,瞬间耳边警铃大作,就连叶岚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都毫无反应。
还记得轮回香里的画面——
陆雪缘泼过赵宗主两次猪肘,以至于第一次被秦熄抓进地牢时,被两个狱卒刁难,吃下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猪肘。
那个赵宗主被毁了容,想必已经对陆雪缘恨之入骨,如果没有猜错,此人正埋伏在这间勾栏院。
蓦然,一阵木锤的响声传过来。
二人闻声望去,发现他们正在拍卖。
一个年幼的女孩被推上主位。
陆雪缘顿时哑了嗓子:“桃桃!”
桃桃明显被可以打扮过,一身紫色的长裙,肤若凝脂,满脸胭脂水粉,双腮通红通红。
女孩在一群男人嗷嗷狗叫声中,被迫卖弄扭腰。身后一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老鸨,肥硕的腰间夹着鞭子,挂着凶相掐着腰,女孩泪水在眼眶内不敢落下,生怕挨打。
老鸨的声音豪迈粗犷,胳膊粗,腿粗,腰粗,满脸泛红的麻豆,唇边还长了粗黑的绒毛,不知吃了什么腌臜的东西,给人感觉她浑身都是臭不可闻。
然而无人注意到,桃桃的眼神怪异,隐隐有种细微的贼光,身体也如流体一般,软趴趴的。
陆雪缘不由得眯起眼睛,看着老鸨站上台阶,伴随着脚下哐啷一声,一旁的杂役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那老鸡婆捏住桃桃的腰,像拎小狗一样,直接把她拎起来,给宾客看,一张口,殷红的胭脂粘在黄褐色的牙齿上,“瞧一瞧看一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这丫头年轻,虽然被转卖多次,但还新鲜的很,您若不喜欢,二百两买回去,放出来接客,不出一个月,她就能给你赚回来,若您想留着自己享用,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陆雪缘一发狠,徒手捏碎了酒杯。
碎瓷片哗啦一声,酒水混合着血水流了一桌子。她却浑然不觉得疼,张口便问:“叶岚,你有钱吗?”
这举动着实吓坏了好姑娘。
此时,叶岚无比后悔跟陆雪缘出来,还被她带到了勾栏院,这种酒池肉林之地,同她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烈女传的生活天差地别。
叶岚微微颤身,忍不住吞口水,视线避开木桌上血腥的一幕,说话断断续续,故作镇静地查看钱袋,抿唇:“那个,我出门也没带什么钱,这些你看看够不够……”
台上叫卖声已然响起。
“二百一。”
“二百三。”
“二百五十两!”
……
陆雪缘把钱袋里的碎银子倒出来,仔细清点,谁知只有几十两碎银子。
陆雪缘清楚老鸨和富商组织这场游戏的用意,就这点钱,对于这些钱堆里打滚的畜生来讲,还不够零头!
她抓起钱袋,扔还给了叶岚,慌乱之时,往下一摸,竟摸到了那条凤凰神女的平安符。
陆雪缘没想那么多,狠狠一扥,接着举起了牌子:“一千两。”
平安符颈部的挂绳断开了,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成交。
“恭喜这位姐姐,获得了炉鼎女孩一只!”
台上的桃桃本来都认命了,但是见到上来的少女,她拼命地眨眼睛,鼻子抽搐了一下,哭了出来。
陆雪缘脸色煞白,目光骤冷,走到哪里,所经之处就仿佛竖起了冰雕。
若不是害怕秦熄惩罚她,她真想祭出香炉,把整个拍卖会场都端了!
一股凶悍的杀气萦绕在四周,最终落到那肥胖的老鸨跟前。
老鸨正掐着桃桃的腰,都掐红了,随即恭恭敬敬第交到陆雪缘手里。
陆雪缘伸出双臂去接,就在交接的一霎,老鸨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在一阵交头接耳的起哄中,陆雪缘抱着桃桃走下台。
不对……为何桃桃的身体这么轻,还这么软?
一根报废的毒针从洁白的裙摆下掉出,落在红毯上,另外三根毒针已经插-进老鸨的掌心。
被骗了!!
陆雪缘冷静地笑了笑。
叶岚目不转睛地看着陆雪缘,直到她抱着桃桃走下来,才问:“她是谁?”
陆雪缘冲她一笑,将桃桃抱在怀里,给她眉心处弄了一些安神粉,像哄婴儿一样安慰,拍着她的后背:“听话,先睡一觉,回去再说。”
桃桃眨眨眼,犀利的贼光瞬间变柔了,也许确实是累了,虽然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伤疤,但陆雪缘感觉她的身体好轻。
陆雪缘笑着对叶岚说:“估计分开的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眼下遇到亲人了,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叶岚看着桃桃在她怀里入睡,随即问:“那可是城主给你的生辰礼,你就这样把它当了?”
陆雪缘笑笑:“你不懂。”
反正凤凰神女平安符也不是她的,她也不需要,而且这种拍卖会,不用真金白银去砸,竞争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然是个娇嫩的炉鼎女,但也只是个凡人,她的身价不会超过一千两。
叶岚不理解她的行为,只能撇撇嘴,继续看接下来拍卖的东西。
只见一个半男不女的人妖,扭着屁股,走到盖着红布的圆桌托盘前,掀开红布,两颗金丹亮了出来。
人妖狠狠敲了一斧子,用尖锐且贱嗖嗖的嗓音,在台上搔首弄姿:“接下来拍卖的是,朝阳宗长老经过十年淬炼,炼化的灵气复苏丹。”
陆雪缘一凛,脸色刹那间冷如寒霜。
她注意到远处的金丹闪烁的微光,熟悉的灵流萦绕在托盘边缘。
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感应,也许是血浓于水,这一刻,她无比确信,这颗金丹是陆沉棠的。
亲眼撞见被挖金丹的兄长,已经挑战了她的承受力,如今看着陆沉棠的金丹被当成物件一样拍卖,陆雪缘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竟然厚颜无耻地说,那是朝阳宗的宝物。
一道看不见的灵光穿透大脑,陆雪缘眉宇一蹙,勾起的唇角突然下耷,她幽幽地看向叶岚,这一盯犹如魔箭刺中眉心,盯得人家不寒而栗,仿佛见了鬼。
“夏姑娘,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叶岚察觉到她的异样,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脸,心脏顿时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你知道他们拍卖的是什么吗?”
“金丹啊。”
“是我哥......是我好姐妹的兄长,他的金丹当年就是被朝阳宗的人挖了。”陆雪缘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地说:“不会是你,故意引我来此处的?”
叶岚直接懵了:“什么是我,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要追问我关于朝阳宗的事啊!”
陆雪缘眯起眼睛,很快恢复了笑容,虽然笑得很假,但也没有维持多久。
她是胡诌的,她自然知道叶岚是无辜的,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今夜带叶岚来朝阳宗的拍卖会,就是让叶蒲衣有所忌惮。
秦熄怀疑南湘城中有潜伏的魔,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而叶蒲衣偷偷炼造的傀儡,竟然可以吸引嗜血蝙蝠这种小型妖兽,即便叶蒲衣全然不知,也不得不防。
台上,人妖削尖了嗓子,撅着屁股为众人介绍:“这宝贝可是从那**器皿中生剖出来的,一点都没有减少灵气的活性,吞了它,能渡劫飞升,还可延年益寿,快活似神仙。底价,五千两。”
“五千五百两!”
“六千两!”
“七千两!”
陆雪缘硬了拳头,想起当年自己的身价也是被这样一步步叫高,正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被野兽“撕咬分尸”时,夏聆町用迷香迷晕了她。
当她清醒时,客房门开了。
夏聆町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子走进来,陆雪缘低头一看,是血……
叶岚:“你在想什么?”
陆雪缘摸了摸腰袋,看了看叶岚,她已经没有钱了,却想拍下陆沉棠的金丹。
那是她哥的东西,别人没资格拿!!
眼见金丹即将被一千两的价格买走,她从怀中掏出一支香炉,取下上面吸附的小纸人。
陆雪缘紧紧抱住香炉,毕竟这玩意就是她的命,魔修没有魔物器皿傍身,就没有安全感。
意念成诀,红红的小纸人恢复了“生命”,在少女掌心舞动了两下,就迎着空气中隐形口诀,在门后和桌腿下掠来掠去,来无影去无踪地从门楣中飞走了。
都已经辰时了,说好的带她来捉鬼,秦熄怎么还不到?!
本来秦熄算准了盲眼少年出行的时辰,二人商量好,陆雪缘跟着被傀儡术操控的盲眼少年,进入朝阳宗,想趁着拍卖会,将朝阳宗内隐藏的魔爪揪出来。
眼下陆雪缘携叶岚一同入宗,盲眼少年转眼不见了踪影。若秦熄不来,陆雪缘一个人根本无力招架。
少女的心诀没有中断,朝阳宗离城主府不远,但深夜风大,魔气浓重,路上很容易出岔子,因此,陆雪缘更加小心念诀,生怕小纸人遭遇不测。一笔一划在脑海中浮动,如一把蘸满墨汁的毛锥,在宣纸上翩翩起舞。若非眼前的情况无法传音,她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然而,下一瞬间,陆雪缘瞳孔一震。
口诀......竟然中断了。
衣襟内汗涔涔的,湿透了一大片。
陆雪缘猜测,并不是秦熄记错了时辰,而是在路上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脑海中漆黑无比,一种强烈的不适笼罩过来,她抬手按压太阳穴,拼命聚拢残碎的神识。
就在这分神之际,她听到了人妖用扩音术高喊:“成交!恭喜这位道友,获得了灵气复苏丹一枚!”
陆雪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