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牢比她往常呆过的牢房更加腌臜,且阴暗寒冷。
她之前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没有人告诉过她,这里究竟有多恐怖,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阴恻恻的水流声充斥着邪气,水面没过胸口,陆沉棠眼神空洞,眼皮子半张半合,看着她,也不说话,一举一动如此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陆雪缘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仰头看向吊梁上生锈的铁锁和白骨,沾满了血,这种环境下,她一个魔修都瘆得慌,更何况陆沉棠失去了金丹,形同常人。
她抹掉兄长脸上的污渍,眼眶盈满了泪水,彻底绷不住了,顾不得颜面,眼泪大颗大颗地落进污水里,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哭声穿透墙壁,震耳欲聋,连门外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来的路上,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毕竟是伴过恶鬼杀过魑魅的魔修,不至于一点胆量没有,然而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亲眼见到兄长受此凌-辱,自己却无能为力。
“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
陆雪缘攀住陆沉棠身上的锁链,冀图将他拉出来,可是锁链却十分活泛,一阵黑色灵流催化下,将人缠得越来越紧,她越是用力,兄长就越往下沉,最后整个人都没入水中。
纵使陆沉棠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不要!哥,哥!”
她嗷嗷哭喊,惊呼道:“不要这样,不要伤害我哥,秦熄,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出来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铁锁周围的黑色灵流消失了,陆沉棠从水里冒出头,他不停干呕着,“噗”地一声咳出了血,想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可惜身体被锁着,根本摸不到。
“雪缘,你叫雪缘吗?”
陆雪缘心痛如绞,握住兄长血肉模糊的腕子,想放进怀里,却怎么也握不住,只是抓了满手血。
她哭得声嘶力竭:“是,我是雪缘,哥,你看看我,你没事吧,哥……”
陆沉棠怔怔地看着她,随即喷出一口鲜血,无数红点子溅出来,少女苍白的脸顿时有了血腥的色彩。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陆雪缘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那张脸,犹如一轮满月,即使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方物,可惜,已经不认识她了。
她愣在原地,眼泪仿佛哭干了,流不出来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不认识我了?
这时,锵锵巨响,水牢的大门打开了。
她最不想见的男人走了进来。
“本座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你的兄长比你命长。”男人白了一眼陆沉棠,“看到了吗?他还活着。本座说过,轮回香里的东西,不介意让他再演一遍。”
陆雪缘声线平稳,不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城主,放了我哥哥吧,如果他真的违反军纪,罪无可恕,那么我替他在这里受罚。”
“什么?”秦熄虽然无心去掺和他们兄妹情深,只是觉得好笑,眼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声调都变了。
陆雪缘跨步而出,拖着被污水浸泡的雪白裙摆,走到秦熄面前,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
秦熄手持香炉,深邃的眼眸隐在幽暗中,袅袅烟雾擦过高挺的鼻梁,刀刻般的下颌线,他薄唇微启,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雪缘任由湿漉漉的墨丝贴在脸上,她跪在秦熄面前,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在求你。来吧,你用弑魔鞭审判我吧。”
陆沉棠的目光落在秦熄眼里,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两个男人用眼神你来我往地交流着,却没有注意到少女摇摇欲坠的身体,如纸片一般轻盈。
“本座谨遵律法,陆沉棠犯了错,就该受到惩处,军令如山,这个道理,陆小姐难道不清楚?”
陆雪缘深吸一口气,气若游丝:“随便你怎么样,只要你放了他。”
秦熄半蹲,托起她的下颌,“随便怎样都行?”
她看向他,眼神是确定的,心里却很惶恐。
她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薄情。
他的眼眸没有温度,情绪是冷的,就跟没有心一样。
秦熄真的没有心吗?他是冰做的人吗?
“从今日起,”他起身,好整以暇地睥睨着她,“不要妄想逃离这里,让你哭你就哭,让你跪你就跪,本座要你拿出忠心,炼出香炉的最高心法,但只能听命于被本座一人,敢泄露半个字,你和你兄长的脑袋就别想要了,明白吗?”
双拳紧握,陆雪缘咽下所有不甘,道:“明白。”
说完,她眼里的光暗了,视野模糊不清,四肢无力,神识混乱,最终撑不住深陷昏迷。
平静的水面黑了一片,伴随着滚烫的黑烟,冒出汩汩的泡泡。
却见陆沉棠瞳孔变成血红色,下一刻,胸口炸出嗞嗞电光聚拢在一起,融合成一颗晶莹剔透的黑色魔核,氤氲的黑雾溢出,在整个躯干处肆意环绕。
一股强悍的力道刹那间击碎了冰冷的锁链,从水里凌空越起,稳稳地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
*
少女躺在榻上,两个医女顶着黑眼圈正为她更衣。由于她身体虚弱,照顾起来很困难,俩人一夜未眠。
陆沉棠走过去,将两只沉甸甸的金钗交到医女手里,一人一个。
看不出一丝受过折磨的样子,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桃花香,整个人芝兰玉树,犹如满月的面容没有一丁点瑕疵,雪白道袍更是纯净无垢。
美中不足的是,他以白纱遮羞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柳叶眸子。
南湘城副城主从不在旁人面前暴露容颜。
医女开心坏了,见来人是陆沉棠,纷纷谢恩:“多谢副城主!”
陆沉棠笑得很温柔,他对其中一个医女说:“听说你母亲病了,家中无人照看,这可不行,有病还是要吃药的。”
医女感动哭了。
陆沉棠安抚着她,随即看着陆雪缘,问了句:“这姑娘身上有没有伤口,发炎了吗?”
医女不懂他在说什么,连忙附和道:“副城主多虑了,姑娘身体已无大碍,明日就会醒过来。”
陆沉棠拉开帘帐,探了探她的额头,半响,才放心地点点头。
医女走后,陆沉棠终于摘了面纱。
秦熄道:“沉棠,这些日子,有没有记起过去的事情?”
陆沉棠坦然地摇摇头。
当年金丹被挖,他被赵曳混进玄龙营地,做了卫兵们的活靶子,兵营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像陆沉棠这种没了金丹,沦落贱籍的废物,只能干最低贱的活儿,挨最毒的打。
一场瘟疫过后,原本应该死在营地乱葬岗,结果被巡逻的顾城宁发现,带回了城主府。
见秦熄坐在榻边,让昏迷的少女靠在自己怀里,陆沉棠不解地蹙起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这女孩是谁?”
秦熄笑了笑,表示他演得不错。
陆沉棠撇撇嘴,少女虚弱的样子,引得他愧疚不已:“……她还好吧。”
“只是被吓到了,修养一下就好。”
自从被秦熄救出玄龙卫兵营后,陆沉棠这些年做的全都是提心吊胆的事。
眼下木已成舟,他们两个大男人合起伙来把一个姑娘骗成这样,着实是够混蛋的。
陆沉棠也不再多言。
秦熄摩挲着少女的发丝,言语淬冰:“这犟脾气,也不知道随谁了。”
“沉棠,”秦熄说:“这些年,你将体内的魔核用得驾轻就熟,本座愈发认为,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陆沉棠淡笑着,目光却没有离开陆雪缘。
是啊,若不是秦熄,大概他早就死了。
“魔核本就是魔人的脏器,你一介凡人,不仅揣着魔核在魔域卧底十年,还做了我父亲身边的大护法,本座甚是欣慰。”秦熄道:“交代你查的事,有进展了吗?”
陆沉棠摊开一张土黄色的纸。
秦熄接过黄纸,这是魔域的地形图,三大魔乡分别是:阴山,荒渊,南洋。
荒渊山乌云盖顶,迷雾重重,还时常发出凶兽的嚎叫,那是一片猩红血幕下的厮杀。山谷幽暗,巨坑深不见底,一座座丘陵拔地而起,每座山顶都插着不同势力标识的旗子。
阴山相对华丽一些。至于南洋,与阴山隔着一条河,海的对岸终年开花,形状各异的植物杂交成精,放眼望去色彩斑斓,妖气弥漫。
“太子萧鹜确实被魔族人附体,那人时常在阴山边境活动,行踪非常神秘,查不出是谁。”陆沉棠说,“不过,此人身上有个特别的东西。”
陆沉棠四顾了一下,凑到秦熄耳边窃窃私语。
秦熄一怔:“黑莲邪种?”
秦熄自幼在魔域长大,成为神官后在仙京修炼多时,也曾听前辈提过此物。
陆沉棠:“经上记载,黑莲邪种共有七颗,该魔物的创始人,是魔域第一大宗师。”
“虞星连……”秦熄突然攥紧拳头,指关节被他捏得嘎吱响。
秦熄很难不诧异。
因为陆沉棠所说的魔宗师,正是他那被封印在阴山边境线的表叔。
魔人修炼分境,同样魔物也从幼魔期起步,进入初魔期后,再从成魔期到玄魔期,就已经封顶了。极少有升到魔神期的。
陆沉棠也才刚过玄魔期。
而黑莲邪种,属于魔神期的法宝,威力十分强悍,共七颗。
就事论事,即便突破魔神期,也并非是真正的魔神。魔神期只是修成魔神的第一步,还需要魔神期法宝相佐,一同修炼。
若是魔宗师将七颗黑莲邪种全部凑齐,才有可能成为魔神。
“虞星连在玄魔期间,以**为代价,重塑肉身,只为来日修成魔神。”陆沉棠道,“好在他突破魔神期之前,无法以真身入世,但他的魔魂却极度活泛,定是吸取了凡间怨气的缘故,我猜测,这南湘城中就有他的眼线,兴许他不久还会附身凡人,与你正面交锋。”
“黑莲邪种由七朵黑莲花进化而成,每一朵黑莲花都有花咒,花咒又与邪种出世密切相关。如今邪种已出世三颗,再此之前,定是有过预兆的。若阻止魔神出世,除非破坏花咒,只要七颗邪种无法顺利降生,虞星连就成不了魔神。”
秦熄道:“魔宗师的花咒就像香炉神君的心法,岂是那么容易得到?”
陆沉棠想了想:“倒也未必。据我观察,黑莲邪种的七条花咒,源于三界某些重大的奇闻事件,而虞星连早在三百年前就堕魔了,他堕魔的时辰,正好是第一颗黑莲邪种出世的时辰,那时你在神界,就没有听过什么大的案子?”
突然,帘帐内传出咳嗽的声音。
走到榻边,少女侧脸上那条鞭痕格外刺眼。
陆沉棠摸了摸陆雪缘的头发,叹气:“你说这好好的姑娘,要是落了疤,就太可惜了。”
秦熄看了看陆雪缘,又看了看陆沉棠,心中不解。
陆沉棠面如满月,俊朗不凡。即便体内有魔核,也压不住他那与生俱来的谪仙气质。
而陆雪缘却是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若不是看过族谱,根本猜不出二人是同胞兄妹。
“秦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陆沉棠看着秦熄,“她叫雪缘,可是我却不认识她,那她为什么叫我哥哥……还有,像你这种人,竟然允许姑娘躺在你的床上,莫非你对她……”
窗外一阵风呼啸而过,吹灭了琉璃灯。
房间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中陷入诡异的沉寂。
“沉棠,下个月回魔域吧,你体内有魔核,在凡间待久了,迟早会暴露的。每日行踪还是要注意,记住,不许让任何人发现你身份。”秦熄斜睨着陆雪缘,“至于她……”
她是什么?
一个招摇撞骗满手血腥的魔修?
秦熄踌躇了一下,道:“她说的话不可信,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不放在心上,秦熄,你说这话,也太冷血了吧!”陆沉棠道,“你搞这么一出,究竟是何目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真的很害怕,很伤心吗?”
秦熄坐到榻边,给陆雪缘掖了掖被子。他当然有私心。
三百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这一次他再也不要看到她拒绝自己。
陆雪缘心思缜密,狡黠机敏,他很怕哪天她突然跑掉,除了以兄长的性命来威胁她,还有什么办法能将她留在身边呢。
而且陆沉棠的副城主之位其实就是个挂名,真实身份和行踪,需要被保护。
毕竟魔核不是他的,且他的名字也出现在殃榜,既然南湘城是属于神界管辖,就不许这里的百姓随便入魔籍。虽然顶风作案的比比皆是,但如果是神官亲自包庇,并给予凡人魔核,那罪过可就大了。
想到陆雪缘那个冲动不计后果的模样,秦熄就脑壳疼。
她那么小,就敢泼赵宗主一脸猪肘,长大后,对于权势滔天的合欢宗长老,也是说杀就杀。
万一她知道真相,不慎将陆沉棠的身份暴露给旁人,那他们都会遭殃。
这些年陆沉棠以镇守边境为由,常年不在城中,还保留了贱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在魔域为秦熄卧底。
陆沉棠心里清楚,秦熄身居高位还未飞升上神,又身世复杂,在渡劫期间,天上地下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企图破坏他的历劫计划。
陆沉棠脑子中一闪而过水牢里的场景,少女跪在地上请求秦熄降罪。
“秦熄,你的事我无权过问,可是……真的要用弑魔鞭伤她吗?”陆沉棠内心不忍,“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承受不住的。”
秦熄波澜不惊:“你想替她求情?”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长长的通禀声响起,陆沉棠回头,看到一个头顶鹊尾冠的人。
那人负手作揖:“参见城主,副城主。”
陆沉棠呆住了。
这里是城主秦熄的寝殿,没有传召断不能进来,而叶蒲衣在侍卫通禀过后,大摇大摆闯入,只有一种可能,是秦熄让他来的。
前些日回到城主府,陆沉棠就听到府上下已经开始讨论秦熄的婚事了。
据说错过了祖训的城主选妃日,就在他消失的这段日子,各路官员联名上书,众人一直认为,叶家女儿叶岚,是最合适的城主夫人。
也就是叶蒲衣的妹妹。
只见叶蒲衣平身之后,看清了榻上之人的脸,顿时一惊:“夏聆町?”
秦熄看着陆沉棠,笑着说:“叶阁主切勿声张,萧太子的事,本座会让她在众人面前赎罪的。”
陆沉棠终于明白了。
难怪秦熄非要把这姑娘抱回来,合着是准备给叶蒲衣下马威呢!
叶蒲衣像看主人家的狗一样,看了陆雪缘一眼,问:“城主,她为何会在这里?”
大部分人都分不清陆雪缘和夏聆町,不同的是,陆雪缘精通音律器乐,而夏聆町更擅长调制香料。
看到低贱的炉鼎女躺在城主榻上,简直不成体统。叶蒲衣脸色难看得很,却不敢直言。
与陆沉棠不同,叶蒲衣对秦熄的忠诚充满了畏惧,很喜欢出风头,奈何没有自主意识,完全一门心思扑在城主身上,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三界自古以来,家族联姻屡见不鲜。
为了上位,许多官员都会迎娶富贵人家的女儿,同样的,叶家一心攀附权贵,不惜将最小的女儿推出来献祭。
若是得宠,就家族振兴,若不得宠,便是家族的罪人。
秦熄贵为一城之主,又是神官后裔,深知城中的小姐们都削尖了脑袋想嫁入城主府,从此平步青云。
可是见惯了送上门的肉,反而会麻木,更何况他有情劫在身,对于娶妻一事,从未想过。
秦熄递了个眼神,陆沉棠心领神会,转过身笑了笑,言语间彬彬有礼。
他说:“叶阁主,令妹冰雪聪慧,天生丽质,能有此女,定是叶家教导有方,不过事关重大,城主夫人一事,还得城主细细考量。倘若叶阁主实在等不及,可先给叶小姐一个侍妾的身份,您看如何?”
听到“侍妾”二字,叶蒲衣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恭敬地说:“全凭城主决定。”
随即离开了。
陆沉棠道:“秦熄,你要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