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北部群山环绕,人烟稀少,终年寒气弥漫,云层乌黑。
此处乃荒渊山发源地,魔域最凶残的凶兽就从这里出世,白昼短,几乎都是黑夜。北风呼啸声与狼群的低嗥混杂,恶劣的环境只有皮毛旺盛的兽才能适应。
客栈里,一位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自从景王上神登基天帝,魔域的一切就归神界管理,景王如今是两界君主,而新晋的阴山魔尊,乃是慕家九殿下——慕玄。他追随帝君多年,手握天规律法,将景王上神的颁布的律法奉为圭臬,把南洋大陆和荒渊山据为己有,还纳了一位狐妖夫人。”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后排一位坐轮椅的瘦弱少女,桌边两坛空酒坛,嘴里嚼着馕饼,身着灰灰的乞丐装,玉手撩开斗笠,露出一双柳叶眸子。
单手在桌底下把玩着蝴.蝶刀,少女将银钱交给小二,让他再上一壶酒和一份烤羊蹄。
“如此行为引起众魔的不满,因为历朝历代的魔尊夫人要么是神界公主、神女,或者是女神官,要么是家世显赫血统尊贵的魔族,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狐妖。”
“可这九殿下丝毫不在意,身为魔尊之子,却在魔族史册上痛批前魔尊慕冥的风流烂账,将他三宫六院的前尘往事当反面典型,命人编写成奏折,连同慕冥的身体一同用长钉穿刺,挂在城门上,供来往魔域各地的人参观。”
说到这里,台下一男子耐不住了,跳起来接话。
“是呀!诸位没见,那慕冥披头散发,身上不着寸缕,简直可以收录进三界奇观薄,魔域诞生千百年,都没有遇到这么窝囊的魔尊!”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父老乡亲们有所不知,九殿下的娘亲是个凡人,还是被魔尊从凡间掳来的,在世时在阴山受尽欺辱,最后被慕冥折磨死了,若不是大龙女护着,九殿下也活不成了,这景王上神乃是大龙女之子,所以九殿下才如此崇敬景王上神!”
说书先生喝了口满江红茶,眼珠子一转,示意小二关上门窗。少女抬臂,故作饮酒状,眼眸微眯,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门窗关好后,倏尔,说书先生面色愁苦,怅然的样子完全没了方才的精气神:“还有件事,诸位可曾听闻......”
少女指尖一顿,斗笠前帘遮住大半张脸,瘦削苍白的下巴若隐若现。
客栈陷入沉寂。
“自打景王上神称帝后,平息战事,更换律法,统一神魔两界,铲除三界之鬼怪邪术,谁知两年后的魔域北部,已经成了交鬼术的温床啊!!”
话音一落,在场的众人悲痛不已,哀嚎痛哭。
“我那小儿被聻龛王信徒抓住做了活祭,惨死在庙中,被活活打死!那些信徒在魔域北部妖言惑众,大行巫术,我家老母被鬼附后,就失心疯了,再也没醒过来!”
“聻龛王信徒说我女儿是九尾妖狐转世,村民信以为真,将我女儿溺死在水里,我可怜的女儿呀!”
“什么?九尾狐妖!那可是天降灾祸之兽啊,九尾狐妖不是已经绝种了吗?难道还有遗孤!”
“南部禁地防守被迫,阴山境内惊现无数九尾妖狐墓碑,这架势是要复活了!如果九尾遗孤复活,定会祸乱整个魔域,毕竟当年这片土地......”
“胡说什么!不要听聻龛王信徒的鬼话!九尾狐妖早就灭绝了,不会再出现了,哪来的遗孤,若真有,为何不现身?”
少女愣住,酒水一晃溢出杯口,低喃道:“九尾......狐妖。”
后背一个耄耋老人带着一位孩童,孩童天真地问:“爷爷,他们在讲什么,什么是九尾狐妖?”
老人捂住孩子的嘴:“嘘,小声点。”
少女眼色一沉,转着轮椅,离开了客栈。
*
乌云密布,夜幕低垂。
北部边境的一座村庄,山脚下有一座茅草屋。
门扉开了,轮椅进屋。
少女摘下斗笠,将一壶酒和一份烤羊蹄放在榉木桌上,又从药箱里取了两根银针,进入卧室,炕上躺着一个昏迷的男人,他面容憔悴,五官依旧深邃俊朗,却很瘦,很苍白。
两根银针扎进男人手臂穴位,几滴脏兮兮的污血被放出来。
“我给你带了酒,还有吃食,你对付一下吧。”少女渗进纱布,随手丢掉,正要离开炕边,却被男人拉住。
“雪缘,两年了,你还是对我冷冷淡淡。”
少女垂眸,二人的目光双双落下,男人的手正捏在少女的掌心处。那里有一道疤,疤怎么来的,他们俩一清二楚。
两年前她的手掌被玉笛刺穿,疼了好久,前几个月弹琵琶的时候,都是包着纱布。
想到这里,她气愤地抽出手,冷声道:“不然你还想怎样。”
“我只想,你能同我说说话。”男人视线落到少女的腿上,“北部这么冷,你的腿……还疼吗?”
陆雪缘虽不想多说一个字,却还是忍不住道:“虞星连,眼下你不过是个废人,吃我的用我的,我还要整日为你放血医病,若非习了赶鬼术,在镇上为人赶鬼换了些银钱,咱俩都得饿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刚来魔域北部的时候,她残废,身体不方便,虞星连又没了法力,寸步难行。
那时她向雅鸽求助,请他帮自己活下来,谋一份生存的差事。雅鸽就教了她赶鬼术,让她为这里的村民赶鬼,虽然收钱不多,她却觉得很有意义。
这两年,虞星连变了好多。
自从星盘被打破,他失去了通天的法力,魂魄也归位了,曾经的阴毒狠戾统统消失,除了一点点偏执,其他地方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只是陆雪缘对他很冷淡,一个屋檐下,几乎不跟他说话。
陆雪缘知道他过去是被星盘控制,却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星盘里看到的真实影像,只能为他疗伤解毒,就当是还了他的情债。
“是啊,你真傻,隐姓埋名在这魔域北部讨生活,也不肯让秦熄知道你还活着,哪怕他亲弟弟登上魔尊之位,你再难再苦,也不肯向慕玄开口。”虞星连说,“何必这样委屈自己,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样很窝囊吗?”
“够了。”陆雪缘单手掰断一根银筷子,“你还以为自己是魔宗师吗?敢这样和我说话。我再窝囊,也用不着你来指指点点。”
虞星连道:“你还是不原谅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你始终忘不了他。两年了,你都不愿与我同房,每次你体内的蛟龙之血发作,你宁愿将自己关在屋里,都不许我碰你,雪缘,你既然这样爱他,为何不敢告诉他?为何还要守着我这个废人生活,你去啊,去阴山找慕玄,告诉他你还活着,让他把你送回仙京!”
这几句话仿佛触到了她的逆鳞,少女气得小脸发白,愤愤道:“你闭嘴!”
气过头了,最后连药箱都没关,就离开这间屋,进了另一间卧房。
陆雪缘抱膝坐在炕头,眼眸湿润。
她何尝不想回到秦熄身边,可是两年前,秦熄骑着景骊,单枪匹马闯幽冥鬼府之事闹得人尽皆知,那可怕的画面,她不想再见了。
陆雪缘早已声名狼藉,而秦熄称帝,根底不稳,背地里想搞垮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了。
至于虞星连......
陆雪缘往对门看了一眼。
其实那日在缅因山,是夏枂偷了虞星连手里的五颗黑莲邪种,趁着审判兵与魔兵团在战场厮杀之际,进入黑牢。
夏枂佯装成陆雪缘,趁着秦熄虚弱之时无法分辨,将五颗黑莲邪种注入了秦熄体内。随后秦熄去第一机关区棋盘阵救陆沉棠,又吸走他体内的第六颗邪种。
原本蛊雕血脉就属魔族,在黑莲邪种的催化下,蛊雕血脉带动了另一半的龙族血脉。
有了强悍的力量加持,加上他又处于蜕变期,本身情绪就不稳,受到了魔息的刺激,一刹间,半觉醒的景王殿下法力暴涨,超出了普通上神官法力的高度,顺利飞升上神了!
纵使没有渡劫,所以人都以为,景王是因着血脉觉醒飞升上神的。毕竟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天赋和运气远超常人所想,却无人知道真实原因。
而陆雪缘从星盘中拿到了第七颗邪种,并看到了前尘的因果——
不仅是香炉神君与景王殿下的旧事,还有虞星连的童年,星师嬴煞的真面目......而七颗黑莲邪种,就是星盘孕育出的魔物。
星盘有两大招式:其一,破碎时空裂缝,穿越红尘。
三百年前的夏枂就是通过此法穿越到缅因山的。
其二,神契之约,等价交换。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魔宗师体内有半缕恶魂是嬴煞的,而他原本那半缕魂魄被封印在星盘中抵押,如此形成神契。他通天的法力,就是通过抵押魂魄换来的。
陆雪缘明白虞星连不过是星师的棋子,若想拯救三界,就要先除掉魔宗师这个傀儡。
奈何星盘的神契无法解除,只能交换,陆雪缘便撕下自己半缕人魂,跟虞星连被抵押的那半缕魔魂交换,如此以来,嬴煞的恶魂就进入了陆雪缘的身体。
她回魂后,见秦熄手握第六颗邪种闯入黑莲祭台,那雄姿勃发气吞山河的模样,这一霎,她看出来,五颗邪种已然入体。
虽然黑莲邪种可以暂时帮他飞升,但若长期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秦熄迟早会堕魔。
陆雪缘亲吻了秦熄,借助星盘给的法力,将他体内的六颗邪种吸进自己体内,快速将它们掉包,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七颗石头,催动变幻术。
众目睽睽之下,融合了假邪种的香炉与星盘碰撞后化为齑粉,一伸手,灰都扬了。
这两年来,陆雪缘时常噩梦,辗转难眠。
还好有雅鸽的陪伴,经常释放圣心的灵流给她,在她被黑蛟血和体内的七颗黑莲邪种折磨撑不下去时,令她清醒。
陆雪缘谨记白凤凰的教诲,只有最干净的爱心和圣心,才能对抗罪恶。
亲眼看到凤凰涅槃,经历景王断尾,她有血浓于水的兄长,也有生死之交的姐妹,不像虞星连的过去那般悲惨,她觉得自己比虞星连幸运多了。
即便臭名昭著,被三界批判为女魔头,即便恶魂和邪种在她身体里,她也有信心,绝对不受它们的控制。
*
一夜过去。
清晨,有村民敲门。
“蓝儿姑娘!蓝儿姑娘!”
陆雪缘一身灰色乞丐服,推着轮椅,打开门:“王婆婆,怎么了?”
王婆婆焦急不安,哭诉道:“我的女儿被鬼附了,请姑娘去看看!只要能救我女儿,这些银子都给蓝儿姑娘,求求你,我给你跪下!”
“不敢当,婆婆,别这样。”
陆雪缘扶起王婆婆,进屋迅速收拾佩囊,背起来就走。
作为一位赶鬼师,她收费很低,一次也就几个铜板的买酒钱,好在她能力强,法力高,赶的鬼多了,钱也攒下了。
二人来到一间蜘蛛网密布的破庙,霉味漫天,一股恶心感使陆雪缘头晕脑胀。
庙里弥漫着阴沉沉的鬼气,内间是一座大大的雕像,乃是聻龛王。满满的符咒,点心瓜果供奉在金盘子里。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强按女孩跪在地上,给聻龛王的雕像烧香,强迫女孩跪拜。
女孩浑身抽搐,不停翻白眼,被折磨得很惨的样子。
几个涂着白面眼窝黢黑的信徒站在一边,一脸吃了死人肉似的神情,手里翻阅着鬼怪图腾的书。
陆雪缘捂着鼻子问王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王婆婆愁苦道:“女儿被鬼附了,我相公听那些信徒说,我女儿有罪,只要拜了聻龛王,赎了罪,小鬼就跑了。”
一个信徒开口,嗓子眼里挤出不男不女的声音,“小姑娘,你可认罪?”
女孩一边抽抽,一边硬气得狠:“何罪之有?”
“你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竟敢在聻龛王庙宇里与情郎私会,此乃大不敬之罪!念你年幼无知,这小鬼就能从你身子里出去了。”
“我呸!”女孩啐到信徒脸上,“明明是你害我,将那小鬼附身于我,还有脸在这里妖言惑众,你们家聻龛王是什么东西,我私会情郎又如何,轮不到它这个畜生来教训我!”
信徒一棍子打在女孩身上,“狗娘养的,对聻龛王大不敬,还不认错!”
王婆婆吓坏了,拼命哀求相公,却遭来一阵痛骂。
“都是你,都是你惯的,她才这般无法无天,连聻龛王都敢得罪!”
女孩哈哈大笑:“什么聻龛王,说不定是哪来的孤魂野鬼罢了!”
王婆婆惊道:“孩子,别说了!”
信徒气得脑袋生烟,再次抡起胳膊,一道乌光劈来,棍棒脱落。
信徒被一脚踹开,口吐鲜血,疯狂咒骂,“小兔崽子,谁动的手!”
“是我。”
乞丐衣衫的少女坐着轮椅,入了庙,迎风吹过,斗笠掀起洁白的纱,一双柳叶眸子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