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柳叶眸子,温暖的眼神,鹅黄色灵芝锦服,还有这笛声……
勾起虞星连对枂儿的回忆。
仿佛回到了三百年前。
夏枂停止玉笛奏乐,看着虞星连,微微一笑:“恭送魔宗师出关,这是我专门为你学的。”
众目睽睽之下,一排魔兵窃窃私语,看着魔宗师走到夏枂面前,伸手触碰她的脸。
他目光中的阴翳被灵芝的光影冲淡,这一瞬间的温情,陆雪缘做了许久的魔妃,也从未得到过。
发现自己的失态,魔宗师顿时警惕起来。
怎么会这样,她主动来迎接,还学习吹笛,只为讨他欢心?
不可能,她爱的人不是秦熄吗?她从来都当他是个低贱的魔头,连骗骗他都不愿意花心思,莫非是什么阴谋。
虞星连收敛了欣喜,冷脸推开夏枂,走了。
夏枂被拒绝了,也不气恼,而是滑着轮椅,主动上前挽着他的胳膊。
又一次被他甩开。
无奈,只能跟在身后。
魔宗师出关,会出现短暂轻微的体虚,按常理旁边会跟着侍卫保护,而这一次他却遣散了护卫魔兵,也不许他们摆阵,就这样只身走会魔宫。
走着走着,突然尖叫一声。
虞星连顿住脚步,一回头,发现轮椅嵌入了一条裂缝,夏枂摔倒在地,一双柳叶眸子笑盈盈地望着他。
这眼神淡淡的,似乎看不出情绪。
一点也不像血气旺盛,容易冲动的陆雪缘。
无爱无恨,让人猜不透。
他走到她跟前,冷冷地看着她,半响,才伸出手来。
夏枂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开虞星连的手,道:“干嘛,想抱我,你不是不理我吗?”
虞星连:“……”
~~
人与人之间,玩的是心态,斗的是心魂。
心魂弱,就被情绪左右,极易入魔。心魂强,就能心如止水,道心稳固,冷漠无情。
起初秦熄就是这样。
他们在南湘大街上相遇的那晚,男人可谓是将薄情刻入灵魂和骨血:设计拆散她和顾城宁、用毒镖标记她、黑暗中匕首入腹、她的肩膀在她掌中碎掉,又被关在地牢......
秦熄没有修过无情道,而是被大龙女注入更要命的禁情,硬生生抽掉心魂,达到心魂永不受伤的目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渡过情劫,道心刚硬,成为一个理智冷情、杀伐果断的帝君。
而成魔的虞星连,恰恰缺少这一点。
也许跟夏枂相比,虞星连法力是强的,但他的心魂却是弱的。因为弱,才想获得更多的力量保护自己。
如此心魂不同的状况下,夏枂玩虞星连,就像玩条狗。
陆雪缘看着怀里的翡翠美人雕像,深深叹息。
不由得想起当年与夏聆町相处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一切都经不起推敲。
夏聆町是她共患难的好姐妹,她曾拼命想要复活她,甚至为了她宁愿舍弃人魂,如今她终于复活了,却被告知,她的真实身份,是虞星连的心头肉,也是萧鹜的朱砂痣。
她想起那个蘑菇形红胎记,夏聆町亲手将寄生兽烙在她身上,却是因为受不了寄生的痛,想将痛苦转移给容貌相似之人。陆雪缘理解她的痛苦,却还是难免为此寒心。
夏聆町也曾不小心露出了原形,她的手变成蘑菇状,告诉陆雪缘,“不是蘑菇,是灵芝。”
嬴煞星师娶了灵芝族女人,女儿有着一半的灵芝血统。
众所周知,灵芝是最珍贵的药材,但此物与蘑菇同源,若灵芝遇上魔息,二者就会相互催化,形成毒菌子。毒菌子食用后,宿主会中毒,会眩晕致幻。
所以夏聆町讨厌吃蘑菇,后在魔堆里滚久了,也随着虞星连和萧鹜修过邪术,入了南湘城后,受缅因山的吸引,成为真正的邪祟——轮回香妖。因此,她能以毒菌子操控操控陆雪缘,以至于寻春阁的姐妹都不喜欢心机恶毒的夏聆町,只有患了眩晕之症的陆雪缘认为她单纯善良。
~ ~
虞星连最终还是将夏枂带回了寝殿。
幽幽的笛声使他昏昏欲睡,笛口有轻烟溢出,香气扑鼻。
“雪缘,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虞星连云里雾里的,问道,“不要骗本座。”
笛音停了。
夏枂哼道:“你不相信?那还赖着我干嘛,不信我走了!”
说着就要爬上轮椅。
“你?回来!”虞星连脸都黑了,忙搂住夏枂的腰,“不许走,没有本座的命令,不许你离开半步。”
夏枂笑了笑,她一抖机灵,在男人脸色“叭”地亲了一下。
如此撩拨,丝滑顺畅。
虞星连定了定神,抱夏枂在大腿上,哼道:“陆雪缘,无论你如何卖乖,都是阶下囚,别以为这样,本座就会对你心软。”说话间,他俯下身,狠狠吻在她的唇上,像在补偿她方才的吻。
纠缠片刻,夏枂推开他。
她才不愿他吻自己,只想赶快完成杀魔大计。
夏枂抱怨道:“都快把我憋死了,你有病啊?”
她虽抱怨,声音却是娇俏的,没什么实质的怨气,更像在撒娇。
刹那间,虞星连心魂紊乱。
他捂住心脏,这一瞬间,是极痛的。
肮脏不堪的心,原本装满了秽物的污血,杂质浮在面上,突然加入几滴澄澈的清水,还有酷似萤火虫般的吸尘小精灵,吐着剔透的泡泡,将污垢全部精华。
后宫的女人们,贪图他的权力,还要给他戴绿帽子,连萧洛崖这个出身底层的凡人,都敢戏弄于他,而陆雪缘,虽做了他的魔妃,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
从未被真正爱过的人,遇到类似于爱的东西,都会慌乱。
怎么会这样,为何今日......
雪缘,雪缘,你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难道真的爱上我了?
“你这个女人......”虞星连警惕看着她,再次露出凶狠的神情,想要震慑女子。
下一刻,柔软的巴掌落在脸上,给他打懵了。
“你!”
他怒不可遏,恶狠狠瞪着她。
虞星连:“你居然打本座?”
“我就打,我喜欢打,你不服气?”
夏枂说着放肆的话,却没有字字诛心,反而激起了男人的胜负欲。
见他脸色铁青,她嘻嘻笑道:“我告诉你,只有我打你的份,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要你好看!”
“你、你简直放肆,你再打本座,本座就......”虞星连磕巴了,举起的拳头又放下,反反复复,最后投降认输。
“其实你不用装作这副样子,我知道,其实你是很脆弱的。”夏枂贴过去,白皙的小手托起他的下巴,“你其实很需要人爱你,需要有一个人来懂你,对不对?”
虞星连挣脱开,“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本座。本座再无人爱,也不需要你可怜。你以为你是谁,阶下之囚而已,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
“哎呦,不要这么凶吗?”
“你……当真放肆。”虞星连转过身子,不愿看着她的眼眸,不知为何,自从他出关,每一次与她目光交汇,他都心慌忐忑,总觉得有血光之灾降临似的……
“我是阶下囚,可我也是你的魔妃呀。”夏枂慢条斯理地说:“我会陪着你的。”
虞星连顿了半响,终于坐回榻边,紧紧抱住夏枂:“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陆雪缘,你再敢跑,本座打断你的腿!”
夏枂一愣,哈哈笑了。
虞星连也尴尬了起来。
~ ~
这时,景骊哒哒走到树下,马头上卧着一只游隼,它四肢一弯,矮着身子看她。
听着傀儡线传出的声音,陆雪缘本能攥住膝盖,心里堵得很。
背部离开树干,陆雪缘冲着景骊笑了笑:“怎么,想带我散散步?”
陆雪缘怀里抱着巨狼,借力靠在景骊身上,由它们三个陪着,然后听着传音符中夏枂和虞星连打情骂俏。
顺着傀儡线,继续听——
~ ~
傀儡线另一端。
虞星连很尊重夏枂,即便意乱情迷,在她表示不方便或者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时,也绝不侵犯她,只是搂着她睡觉。
陆雪缘心想:可是当他发现真相后,会不会将气撒在我身上?
作为同类,她能看出虞星连属于心魂旺盛之人,从小没有得到过爱,内心极度匮乏,导致他的心比常人更易变,温度忽高忽低。
确实有这种人,深情到了极致就是无情。爱的时候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恨的时候铁石心肠狠而无心。
陆雪缘最了解这种人了。
所以即便傀儡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夏枂,她却能准确通过虞星连每一息,去分辨他的情绪变化。
深夜的笛声宛如催命似的,听得人头晕脑胀,陆雪缘掐了掐傀儡绳,手边一下又一下撸着巨狼。
庞大的野兽半翻着肚皮,任由少女抚摸,脑袋时不时往她小腹钻,被不停摸摸头都嫌不够。
方才虞星连什么表情,她看不到,但她能听到他急促不稳的喘息,定是十分悸动。
所爱的杀伤力果然大,她再怎么伪装都无法感染虞星连的心,但是夏枂一出现,对于虞星连来说,仿佛如今的一切都变得没了意义。
成魔之人,心魂上都有些特殊的执念。
说是执念,无非是眼目的情.欲,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心魔。
就像陆雪缘第一次碰到虞星连珍藏的肉灵芝,会被他殴打,因为那是他的软肋,最怕暴露给旁人。
正想着,陆雪缘一个分心,傀儡线竟然转移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下一刻,竟出奇的淡定。
也许不是坏事。
因为那线,拴在了虞星连身上……
在虞星连身边这么久,她都无法近他,更别提将傀儡线拴在他身上,如今夏枂来了,虞星连对其没有防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下不就知道虞星连心之所想了吗?
~ ~
笛声不断释放着法力。
夏枂将掏出一朵绿色曼珠沙华。递给虞星连:“生命之花,给你。”
虞星连一惊:“你从哪弄的绿曼陀?”
他生性多疑,立马下榻,翻箱倒柜,终于在提木盒里看到了淬着绿色灵流、花丝摇曳的绿曼陀。
还好,没有被盗。
夏枂笑盈盈地卧在榻上,手里的绿花将她整个人照得发光发亮。
“星连,我想好了,我要做你唯一的妻子,除我以外,你不许再有别人,至于其他女人,哪来回哪去。”
傀儡线的另一端,陆雪缘愣了许久。
夏枂竟然要虞星连为她遣散后宫!
魔宗师的势力发现这么快,一大半都是因为来自四面八方家族的投靠,这些种族都是魔界贵族,血统强悍,就比如混沌家族,麾下的精兵团就三十多个,再加上他们在凡间的香火供奉积累,诸多力量叠加在一起,成就了虞星连身为魔界大宗师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旦遣散后宫,就意味着失去姬妾们的母族势力,纵使有星盘,但法力是最不稳定的东西,若无力滋养,总有耗损的那一日,虞星连怎能冒险?
虞星连摇头:“什么……你竟然……”
陆雪缘无奈。
以她自己,绝不会叫他星连,难道魔宗师没有发觉不对劲吗?
而夏枂的声音纯净无害,但世上哪有真正纯净之人,陆雪缘听着都觉得假,还能骗得了虞星连吗?
陆雪缘握住傀儡线,冀图与魔宗师的魂识相接,听到更多她想要的讯息,可是……她的身体太虚,傀儡术维持不了多久。
“星连,我的腿好痛,你帮我揉一下吧。”
“星连,过去是我不懂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逃跑了。”
“星连,以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伴你,哪也不去。”
“星连,我讨厌她们,不想和她们分享你,我想做你的妻子呀……”
断断续续的,后半夜的事都没有听清。
陆雪缘知道,虞星连心里悸动,但遣散后宫这个要求,还是被他否决了。
~ ~
游隼落在她身旁,用尖喙啄了啄她的手,动作很轻。啄完仰头看她,眼里含泪。
陆雪缘伸手去接,三滴粘稠的泪落下,她捋捋它的毛,“秦熄的鸟,就是聪明。”随即,她对游隼说:“去,找萧鹜过来。”
方才用傀儡线连接魔宗师的魂识之时,看到狼宝在和景骊“聊天”,很温馨的样子,陆雪缘笑了笑,随口一问:“聊什么呢?”
景骊看少女的眼神都是温柔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雪缘,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盯得她十分害羞,现在这副模样实在难看。紧接着巨狼又拱了拱身子,争宠似的钻进少女怀里。
啾啾——!
嗷嗷——!
一马一狼“你一言我一语”叫着,陆雪缘觉得有趣,却听不懂它们再说什么,只能撕一张传音符,传音给萧洛崖。
不一会儿,符中的图腾亮了。
陆雪缘母指肚按在图腾上,马语和狼语混杂在一起,慢慢融合,复刻成一串文字:
[景骊:你方才看到了吗?夏仙子在黑莲祭台外等待魔宗师之前,就已经偷偷搜刮了各个黑莲祭台中的香火供奉,将这些分给了依附于魔宗师的各族族长,想要架空魔宗师。]
[巨狼:她这么厉害?不可能呀,魔宗师守卫兵森严,就算她装扮成陆姐姐的样子,魔妃也没有这么大权力呀?]
[景骊:但是她手里有那支玉笛,可以让守卫兵听她的话,不仅是守卫兵,就连魔宗师都被她迷得团团转!]
[巨狼:那些族长依附魔宗师的时候,就等于献出了香火供奉,交出了权力,若香火供奉再次回到他们手里,谁还想心甘情愿交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玉笛,可以操控人心?!]
虞星连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从秦熄手里抢走了陆雪缘。
她是他的战利品,他恨秦熄出身比他强,样样压他一头,谁承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龙族嫡出的景王殿下也会输给低贱的蛟龙。
他抢在手里,强行将陆雪缘装扮成枂儿,扮演他心中的圣洁的女神,让她学习枂儿的温顺柔情百依百顺,陆雪缘学不来那一套,就会被他侮辱凌.虐。
陆雪缘想象过真实的枂儿会是什么样,可她是魔女,怎会懂魔宗师心中的高岭之花,那是怎样不可亵渎的仙人,以至于他成了魔神,身边美女无数,依然对其念念不忘。
本以为虞星连深爱的枂儿会是多么高贵圣洁的存在,不过又在情理之中。作为一个见识过南宫帝君前尘历史的人,陆雪缘已经不再相信所谓的正道了。
或许,一个满手血腥的魔,也会为爱堕落,就像陆雪缘过去一样,为了给家人报仇,什么狠辣之事都做。
可如今见了夏枂,她的所作所为着实震碎陆雪缘的三观。
这世人的感情,难道不是真心换真心吗?不付出真心也想得到真心,得到了还去践踏,只为了所谓的正义吗?
陆雪缘不懂。
恍惚间,她瞳孔仿佛发生剧变,狠狠收缩了一下。
这......是她想的那样吗?
不,不,不行!!
如果是这样,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