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陆雪缘怒火中烧,她“啊——”的尖叫一声,绝望与崩溃杂糅的响声穿透雷云。
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岩石地,草堆里全部是她的血。
即便这样,还是站不起来,她只能攥住轮椅扶手,心里堵塞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了。
龙川先生心里刺痛,不由地落下两滴泪,他走到徒弟面前,抬手想捋捋她的头发,却不忍心地放下。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刺激到她。
半响,萧鹜遣散了其他人,将陆雪缘推到离棋盘近一些的地方,让她能够看到陆沉棠。
萧鹜看着陆雪缘痛苦的模样,道:“在这里说话,他们听不见。”
陆雪缘面容枯槁,头发都是乱糟糟的。明显就是发过好一场疯。
“眼下我们必须知道嬴煞星盘的口诀,你在虞星连身边那么久,一定清楚他的软肋是什么,就像大哥可以获得香炉神君的最高心法,是一样的。每个人的软肋,都会暴露给最亲近的人。”
陆雪缘面无表情的脸一崩,宛如热流破冰,嘭地裂开了。
她冷笑道:“魔宗师那么多女人,你说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不觉得可笑吗?更何况,不见得所有人都像香炉神君那样,将自己的软肋作为打开私人法器的钥匙。”
“口诀念错三次,星盘就会自动引爆。我们的机会不多,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萧鹜垂眸,叹道:“如果你能恢复记忆就好了,三百年前在仙京,也是你跟他走得最近。”
“怎么,想说服我?”陆雪缘笑了笑,“三百年前的香炉神君还没有入魔,如果她还活着,以她的正直良善,想必看到这尸横遍野的缅因山,定是会动那恻隐之心,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三界。”
“嫂子,你就是香炉神君啊。”
“我不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香炉神君,只是个贱籍出身的花魁,一个魔女,又怎么会怜悯苍生呢?若是为景王殉葬,说不定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景王殿下重任在肩,怎能身陨,萧鹜心知她这么说就是为了恶心自己,一时无言。
陆雪缘冷冷抬眸,却发现萧鹜在盯着自己,她被盯得不自在,没好气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萧鹜说:“还记得在南湘城的时候,那时的你不是这样的。听大哥说,你当年独自经营地下香炉坊,就是为了给那些花魁一个安身之所,还会为了保护她们,给大哥下跪。哪怕后来接手了朝阳宗,你也坚持为受害者申冤,你曾指责大哥视人命如草芥,而今日三界陷入危机,大哥愿意为苍生断尾,为何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萧鹜,我没有变,只是我现在不光脚了。”
陆雪缘说,“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悲悯的良善之辈,我是魔女,当年在南湘城做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我的怨气作祟。”
“我要的,是寻找与我相同的苦命人,让他们的怨气过渡到我身上,再利用这些怨气进境罢了。说到底,我要的报仇的快感,我怜悯的,只有我自己!”
说完,她放声大笑,有一种终于解脱的爽快。
萧鹜垂眸,听她控诉,仿佛要将多年的愤懑倾泻而出。
“若苍生待我好,我自然义不容辞,但我自幼霉运缠身!你经历过亲眼看着爹娘被害,看着我的哥哥被人挖丹的恨吗?你知道在暗无天日的青楼里,被老鸨虐待鞭打,因为一次次侮辱身体导致无法结丹的痛苦吗?你知道那日在稻香城,我被自己最爱的男人抛下,身上开满苦毒花,在鬼楼苦苦等待,却等来的都是绝望……”
萧鹜扶额,眼眸忧郁。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虚,脸色越来越白。
“如今是什么情况?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牺牲掉秦熄对我那少得可怜的怜爱,去换取三界太平。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三界一旦太平,大家日子好过了,谁还会想到我?”
“嫂子,其实……”
“秦熄是大龙女的儿子,龙鼎帝君的继承人,他得到的一切从小被人喂到嘴里,如今三界有难,他断尾是他的责任,我陆雪缘有这个责任吗……我自己都已经千疮百孔了,还指望我为别人去死,想得美!”
最后一句话,一阵强烈的骨痛自双腿蔓延到全身。
陆雪缘痛得面容扭曲,她用力喘息着,以求短暂的止痛,却还是痛得浑身颤抖,冷汗直冒。
她的腿平时里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偶尔会出现极端的阵痛,经常是夜里睡觉被痛醒。
陆雪缘咬咬牙,对萧鹜说:“推我回去,我需要止痛符……”
*
魔妃寝殿里珠光宝气,馥郁香甜。
白凤凰一针一线刺着凤凰于飞图腾,那是民间诗经,原是讲述一凰一凤相携而飞的画面,白亮发光的丝线勾勒的翎羽,搭配橙黄色的锦布,使白凤凰手中的刺绣光泽有质感。
小花妖一声通禀,萧太子推着轮椅,将憔悴的少女推到神女身边。
白凤凰手一顿,将完成一半的刺绣放到针线盒旁边,“雪缘怎么了?”
“有止痛符吗?”
“还有。”
“给她一些吧。”萧鹜看了眼痛到几乎晕厥的陆雪缘,“她的腿。”
“这……”白凤凰问道,“谁欺负她了?”
萧鹜没有回答,无奈地摇头。
白凤凰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样子,从香囊里掏出两张止痛符,贴在陆雪缘腿上,用手帕给她擦汗,“有没有好点,还痛不痛?”
止痛符一贴,陆雪缘终于停止了抽搐,呼吸也慢慢平稳,但是她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白凤凰。两缕乌黑的发丝垂下来,遮挡了一半视线。
白凤凰转头拿起刺绣给她看,“你看,好不好看,这是我绣给凤儿凰儿的,我想以后我不在了,孩子也能知道自己的娘亲有多爱他们。”
陆雪缘缓了好一会儿,她侧睨着白凤凰,语气不善:“一定要这样吗?”
“你说什么?”
“他们还那么小,你要离开他们,是吗?”
白凤凰愣住了,随即换了个柔和的笑脸,拉住陆雪缘的手:“不说这个了,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她拿过凤凰刺绣,“如果不开心,我们一起绣。”
突然,陆雪缘脸一沉,一把夺过来,举起一旁的剪刀,扎破了凤凰刺绣。
缱绻旖旎的一凤一凰就这样被分成两半。
白凤凰惊愕地脸色惨白,急忙护住刺绣:“雪缘!雪缘!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在意过吗?!”
陆雪缘从轮椅上摔下来,声嘶力竭地哭着。
“你们所有人,有在意过我吗?我告诉你白凤凰,自私邪恶是我的本性,我是个魔女,不是神女!我为何要为了苍生牺牲我自己,苍生不配,不配!!”
看到她这个样子,白凤凰两眼一黑,深叹一声:“雪缘,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陆雪缘没有理她,只是哭得嗓子沙哑:“白凤凰,你守着凤凰族的律法有何用!那些东西能救你性命吗?你这辈子,除了为你的族人活,有为你自己想吗?”
“为了你的族人,你嫁给龙鼎,最后沦为魔宗师的人肉血包,如今我身败名裂,你也要涅槃了。白凤凰,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他们要我跟秦熄决裂,要我亲手抽掉秦熄的心魂,可是我不想,我和他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我不想让他恨我呀!”
“他们……”白凤凰一怔,问道:“阿掣也在吗?”
“不在。”
“雪缘,越是环境危难,你越不能这样悲观,你……”白凤凰想去扶她,却被一手推开。
“不要给我讲道理!”
陆雪缘坐在地上,双臂撑着身体,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站起来。
两姐妹四目相对,却看不清对方,也无法共感。
忽然,陆雪缘抱住了白凤凰的大腿,“凤凰,我们不要涅槃了好不好?不要离开我,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难道你舍得紫陵王吗?”
“我可以离开他,就算他离不开我,也要面对现实。”白凤凰说,“雪缘,很多事我不愿意,但我没有办法。这世上有谁的人生是他愿意的呢?哪怕我是尊贵的凤凰神女,照样身不由己。阿掣是这样,萧太子是这样,龙川先生是这样,景王和魔宗师也是一样的,无论处于谁的位置,都有属于他的难处,只是你不知道。你要仔细想想,是不是你自己根本就离不开景王。”
听了这话,陆雪缘松开抱住她的手臂,缓缓阖眸。
即便是她自己,都不愿深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她的虚张声势,无非是想掩盖那些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白凤凰道:“如果有一个人,让我抛弃我的信仰,我的胞族,去照顾他的感情,我会觉得很累,同样的,如果你总是照顾那个受伤的自己,也会觉得很累。雪缘,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你。”
“我不要,我不要怜悯他们,凭什么?!”陆雪缘大哭,费了好大劲才爬回轮椅,“我要秦熄,我要秦熄!”
“雪缘,你冷静点!”
“你以为我像你啊,哪怕自己爱的人日日在眼前,也是不会爱,不敢爱,你自己的情感都一团糟,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凤凰族有族规,若非拜过天地的男女,便不是正式夫妇,是不可行周公之礼的,所以白凤凰和紫陵王一直没有圆过房。
曾经因为此事,陆雪缘跟白凤凰争辩了好久。
白凤凰说未成婚就行周公之礼是罪孽。
陆雪缘心想,如果这么算,那她和秦熄是罪孽,跟虞星连岂不更是罪孽,一路走来,她为了报仇,刀下亡魂数不胜数,难道也要挨个清算,恩恩怨怨,能算清吗?
罪多不压身,陆雪缘早就不在乎了。
这时,秦乐安跨入门楣,她手捧着一朵枯萎的黑莲花,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小顾柏。
原本这朵黑莲花中间有花心,是一颗邪种,被叶蒲衣拿走后,花就枯萎了。
白凤凰道:“乐安,出什么事了?”
“姐姐,顾菖死了。“秦乐安眼里盈泪,吧嗒吧嗒,一滴一滴落到枯萎的黑莲花瓣上,“她化成莲花了。花心也被拿走了。”
“乐安……”白凤凰摸着秦乐安的头,强忍着哭腔,“我们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命运,所以对她格外呵护,如今这一天还是来了。”
陆雪缘看到秦乐安扶住白凤凰的手臂,露出那只玉铜铃。
秦乐安道:“夫君怎么还不回来,顾菖也死了,我只剩顾柏了。”
陆雪缘眼眸冰冷,她将轮椅转到二人身边,面无表情地夺过玉铜铃,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地一声,玉铜铃碎了。
“啊——!”
这一摔,方才还坚强的秦乐安,尖叫过后,便再也绷不住,眼泪泉涌而出。
陆雪缘疯了似的笑着,随即吼道:“别哭了,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顾城宁死了,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秦乐安从未见过陆雪缘这样,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玉铜铃:“你怎么这样,为什么要弄坏我的东西!”
秦乐安十分愤怒,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破碎的玉铜铃拾起来,尝试在掌心拼凑,却怎么也拼不出来了。
“这是我和夫君聊天的工具,里面存着好多夫君的声音。”秦乐安呜呜哭道,“若没有这些,我该如何度过这么黑这么冷的夜,你竟然……!!”
混乱的情绪之下,白凤凰打圆场:“好了好了,雪缘,乐安还那么小,受不得刺激,你少说两句。”
说完,白凤凰拍拍秦乐安的手,“碎了就不要了,顾将军是你的丈夫,你们之间的情谊深厚,就算没有这玉铜铃,他的一切早就刻在心里了,对不对?”
秦乐安还是呜呜不停:“不,我要这个,不然我就听不到夫君哄我睡觉,听不到他给我讲故事了。就算我可以不听,顾柏也会想爹的。”
“好好好,我帮你,姐姐帮你把它修好!”白凤凰搂着秦乐安,“不哭了,不哭了。”
陆雪缘愣在一旁,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身体从轮椅上脱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一头撞在紫檀暗八仙立柜上。
柜门被撞开,一面琉璃镜坠下,四分五裂的碎片扎在她的额头。
白凤凰扶起柜门,看着陆雪缘额角淌血,目光却依然呆呆的,反而瘫在原地不动了。不管怎么推她,都面无表情。
“雪缘,你别吓我。”白凤凰说,“你说句话啊,你别这样憋在心里。”
那双柳叶眸子空空的,像是死不瞑目,宛如一个破碎的琉璃娃娃。
良久,尽管陆雪缘的身体还是僵着,好歹眼泪有了反应:“对不起……”她下唇轻颤,“对不起乐安,我把你的希望,都破坏了……”
秦乐安没有怪她,与白凤凰对视一眼,便过去抱住了陆雪缘:“陆姐姐,你怎么了,你心情不好?”
陆雪缘也抱着秦乐安,泪如雨下:“乐安,对不起,我把玉铜铃摔碎了,我会帮你修好的。”
她一下又一下抽噎,眼泪全部落在秦乐安肩膀,“可是乐安,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啊……但是我好害怕,你这样苦苦等待,我害怕有一天你清醒过来,那个结果是你不能承受的……”
闻言,秦乐安帮她擦掉眼泪:“陆姐姐别哭,你很想大哥对不对?”
陆雪缘狠狠点头,闭上眼睛的瞬间,两注泪淌下。
“没事的,我知道大哥失踪了,我的夫君也失踪了。”秦乐安说,“可是陆姐姐,别怕,你还有我,我会陪你一起聊他。你还记得吗?在稻香城的时候,我也很想念夫君,但只要你陪我聊聊他,我还是很幸福的。”
秦乐安再次拥抱了陆雪缘,不紧不慢地拍拍她,“这只玉铜铃是你做的,姐姐教我,乐安再陪你一起做个新的,好不好?”
*
深夜,萧洛崖将陆雪缘推到缅因山顶。
呼啸的风吹得她瑟瑟发抖,陆雪缘狠狠拍了两下轮椅,这两条不争气的腿依旧不动。
陆雪缘瞪了萧洛崖一眼,“把我弄到这里,想毁尸灭迹?”
萧洛崖抱臂嗤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我犯得着吗?”说完,向她走近。
陆雪缘抬手:“离我远点,老娘是个命不好的人。”
萧洛崖一把攥住她挥来的拳头,道:你知道吗?你杀了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