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连夜镇守的魔宫中,卧于黑莲花木雕床榻上的魔宗师被噩梦惊醒了。
虞星连睁开惊恐地双眼,怒吼一声,猛地从榻上跳起来。
掣出床头悬挂的魔剑,一道紫黑色剑气裹挟着氤氲的黑雾瞬间斩断了礼佛毯中的黑莲玉鼎。
他虽后宫美人无数,但没有一个放在身边过夜的,因为他不敢保证送上床的女人是谁的卧底,身体内藏着什么暗器。
此刻,虞星连披头散发,大汗淋漓,一袭纯黑的亵衣长袍湿得透透的,几缕黑发粘连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湿泞地打了好几绺。
近期他被一股莫名而来的咒诅术和巫蛊术搞得元气大伤,再加上丧子之痛,曾经缺失的魂魄令他更加痛苦。
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虞星连的魂魄本来就是不完整的,他也知道自己通天的法力是怎么得来的。正因如此,他才时时刻刻处于惶恐不安中。
他坐在榻边,气喘吁吁地捂住脸,抓了一把汗。
魔有三魂:心魂、灵魂、魔魂。
而这魔魂有一半不是虞星连自己的,乃是当年在仙京叱咤风云的神官赐予他的。
这位神官就是虞星连的师父——星师嬴煞。
由于两个人的魂魄合而为一,拼凑进一个身体里,导致虞星连时常精神错乱。时而暴躁癫狂,再加上这魔魂又分出去一缕给虞衡续命,屡次折腾,令他的三魂搅在一起,起了排斥反应。
不稳定的状态实在连夜不能寐,虞星连放出一条传音符,守门的魔使随即入了内殿。
“参见宗师,不知这大半夜的,宗师可有吩咐?”
虞星连揉了揉鼻梁,说:“传陆魔妃。”
闻言,魔使连忙提醒:“宗师,陆魔妃已经被您关进黑牢了,恐怕无法侍寝。”
虞星连是睡糊涂了,这才反应过来。
忽然,门外有人求见。
虞星连正纳闷是何人,岂料叶蒲衣也不顾规矩,直接冲进内殿,跪在地上:“宗师,臣有要事禀报!”
“再有要事,也要顾全礼数。”虞星连披上黑袍,从一片片深紫色的床幔中穿梭而出。
白亮的烛火亮了,魔宗师坐上嗜血蝙蝠宝座,道:“一会儿出了这个门,去兵部领军棍。”
叶蒲衣趴在地上磕头:“宗师息怒,属下日夜担心宗师的身体,连夜搜查了缅因山,终于找到了您体虚的根源,来人啊,将东西带进来。”
虞星连的脸色阴得要命,他还未开口,紧接着,几个魔使将好几捆稻草人丢进来,堆积在地上,像小山丘那般高。
叶蒲衣道:“宗师,这些全部是从陆魔妃寝殿里搜到的,她就是利用这些稻草人行巫蛊之术。请宗师明察,严惩陆魔妃!”
虞星连从嗜血蝙蝠宝座上下来,抓起一个稻草人,看到红布条上的名字,半响,丢到地上。
“本座知道了,下去吧。”
话音一落,叶蒲衣震惊了。
叶蒲衣道:“宗师,您不能不管不顾,为了您的身体,为了缅因山众人,请宗师……”
话没说完,虞星连沉沉的语气打断了他。
“出去。”
魔使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叶蒲衣只好作罢,带领魔使离开了内殿。
*
暗无天日的黑牢压抑到了极点。咔哒门锁一开,浅浅的微光投射到一条龙尾上,干燥的鳞片感受到光亮,微微颤动。
这时,一只嗜血蝙蝠飞进来,落到主人肩膀。
虞星连捋捋蝙蝠的毛,慢悠悠走到秦熄身边,举起那条龙尾,羡慕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
他轻轻叹息:“多么高贵的一条尾巴,龙族后裔若失去了龙尾,会怎样?”
言语中满满都是挑衅,然而秦熄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蛟生来不如龙尊贵,这就像虞星连心里的一根刺,哪怕是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也过不去。
“秦熄,不要怪我,三界强者为尊。”虞星连说,“我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时常会想起儿时的我们在魔域一同修炼,你父亲年岁大我挺多,算起来,我与你同龄。”
“我因身份被他们嘲笑,兄弟姐妹都远离我这个灾星,就连随便一个魔使都敢欺负我,只有你敢靠近我。因为你是秦熄,是大龙女秦岭的儿子。魔域上上下下,都要敬你三分。”
“哎,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啊,想不到我们竟能斗到今日,说实话,表叔心里也不好受。”虞星连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真傻,竟然忘记了你是他们的儿子。”
这话是真的。
将秦熄关在这里有些日子了,结果并没有往虞星连期盼的方向发展,反而几次狱卒拿出测仙石检验,都能感觉到秦熄满身的伤痕竟然逐渐愈合,连根拔起的蛊雕双翅也长出了骨骼和绒毛。
虞星连承认,他小看了秦熄的血统优势。
自古以来,神魔合体的产物质量参差不齐。若是取了父母双方的劣势,就会被三界的恶劣环境所淘汰;
若是取了父母双方的优势,就会拥有双重术法加持,哪怕身处陷阱,也能苟活下来,利用本能的力量反杀对手。
很显然,秦熄将后者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秦熄的体魄和适应力都十分顽强,哪怕身上落锁,若是法力完全恢复,挣断锁链也不成问题。甚至他身体承受过的招式会融入魂识中,让他获得该招式吸收,纳入自己的术法中。
这样以至于虞星连根本不敢再对他用刑,因为秦熄的身体就像穿上反骨了一般,受到多少伤害,就会增强多少内力。
虞星连见其不言,他放下秦熄的龙尾,说:“景王。”
听到这个封号,沉默的秦熄手指动了动,总算给了些反应。
“我们叔侄俩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了。你我斗到这个地步,好歹也是一家人。”
这样的怪异行为如同跳梁小丑,秦熄视他如屁,道:“表叔这样向我示好,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虞星连脸色一变,见秦熄不为所动,随即声音重了几分:“是,我是遇到麻烦了。但那又怎样,你断了手指,法力骤减,贴身的法器也在我手里,你能逃出这个黑牢吗?”
“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我今日来不是想跟你做了交易,只要你愿意,我会承诺与你共分三界,人间归你,仙京归你,冥王殿乃至的红尘宝鉴全部归你,我只要从缅因山到魔域这一片,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魔域包含阴山,南洋大陆,以及荒渊中千千万万的凶兽。
秦熄唇角一勾,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似乎是早就知道。这虞星连胃口果然不小。
秦熄抬眸,用一副“你想都别想”的眼神看着他,却不说话,像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来。
无声的较量之下,二人沉默了良久,最终虞星连先开了口:“你还不满意,秦熄,从小到大你拥有的东西够多了,这次就算你让我,如何?”
“直接说吧。”秦熄开口,“你还想要什么?”
虞星连一愣,看着秦熄,欲言又止。
“秦熄,你不要太嚣张,你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如果你会杀我,你早就动手了。”秦熄,“既然你不杀我,就说明你杀不了我。三界虽已瓦解,却没崩盘,残存的仙门神裔仍然心向龙族,纵使你法力高强,这样的胜利不过是煊赫一时。”
话已至此,已经算撕破脸了。
肩上的嗜血蝙蝠开始哗哗滴血,虞星连眸中露出寒芒,邪恶的笑声令人后背发凉,“什么都瞒不住你。”
随即,他直截了当:“我要雪缘。”
此话一出,秦熄神情一凛,鹰隼般的眼眸中迸出几道凌厉的锐气。
虞星连戏谑地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缘何要抓着不放。比起你,我更适合做她男人。”
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
秦熄的两只拳头握紧铁索,拧出几片铁锈,他面无表情、逐字逐句地说:“不可能,她是我的,你敢碰一下试试。”
虞星连笑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只要看看这个条件合不合适。而且你不要忘了,雪缘的前世是谁,她只有留在魔域才是最安全的,才是对你我都有利的。”
秦熄猛地攥住虞星连的衣领,手中的锁链哗啦哗啦地响,他狠狠瞪着虞星连,语气中满是警告:“虞星连,你少废话,雪缘在哪里?”
这时,虞星连竟面露难色。
秦熄:“我要见她。”
“现在?”虞星连,“恐怕不方便。”
“你什么意思。”
虞星连从秦熄的扯拽中挣脱出来,他站直了脊梁,将嗜血蝙蝠把玩在掌心。
“秦熄,陆雪缘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了解吧。你可别忘了,在她眼里,你是害死她哥哥的仇人,可即使是这样,她都愿意陪在你身边,为的是什么呢?”
“陆沉棠是陆雪缘最亲的人,你觉得她认定了你杀了陆沉棠,她还会爱你吗?不过是贪图你能带给她的荣华富贵。”
“与你无关。”秦熄道:“那也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
“也罢,你对情绪的感知力差到极点,我懒得和你辩解。可惜了,你是真的不了解女人。”虞星连掏出一张留音符,“不信你听。”
留音符中的图文闪烁着紫黑色的光,紧接着,传出少女的声音:他本就该是我的,就算他飞升上神,成了天帝,也要三叩九拜给我封赏!
秦熄微微蹙眉,睫毛微翻,下颌线绷得略紧。
“陆雪缘的声音,你不会不认识吧。”虞星连不由得鼓起掌来,施法收了留音符,语气满是讥讽。
这符还是他命人藏在陆雪缘床底下的,如今派上用场了。
秦熄顿时额头青筋暴起,斑驳的血丝爬满眼球,“你将这符开给我听,有何目的?难道就是用这种离间计,让我和雪缘互相猜疑?”
“并非我刻意为之,就算没有我,一些事实也改变不了。我是你的表叔,你曾经对我……也挺不错的。作为亲戚,表叔不想让你受骗。”
“更何况……”虞星连一脸深藏不露的神情,语气轻松又带着几分嘲弄的狡黠。
虞星连玩味地用食指拂过勾起的唇角,“陆雪缘曾在风尘中讨生活,最懂得曲意逢迎,她当初是怎么讨好你的,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讨好我。她在你床上什么样,在我床上也是如此,甚至比跟你在一起更骚……”
听着这近乎病态的挑衅,秦熄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够了。”
看到秦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着,犹如被触碰逆鳞,虞星连得意地笑了。
“怎么这就忍不了了,是不是很生气,很愤怒?”虞星连笑道,“你一向是最冷静自持的那个,小时候我被慕舟欺负,他将我装进酒缸里往山下扔,你都能知情不报,像你这般冷血的人,我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谁能拨动你的心。”
“闭嘴,不要说了。”秦熄的声音隐忍着颤抖,他并未感觉到心痛,那里本来就是空的,只不过现在更空了,空到他害怕。
虞星连掏出几张符,用力一甩,甩到秦熄面前。
“我这里还有许多留音符,你要不要听听,那个对你朝思暮想的陆雪缘,她在那些招式上,可精进了许多。”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时刻谨记,她是你女人,不是我女人,所以我不会疼惜她,只有让她痛苦哭喊,流血流泪,我才能幻想你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瑟瑟发抖的样子!”
忽然,秦熄猛地一把抓起一堆符,在手里攥成团,全部揉成碎片。
虞星连一脸不在乎,好整以暇地点点头,双手无辜地一摊:“撕吧,我还有。”
秦熄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虞星连!原以为你只是血统腌臜,没想到行径亦是如此,你欺辱雪缘,还留着这种污秽之物,简直禽兽不如!”
虞星连不以为意,哈哈笑了。
“怎么,你心疼了?”虞星连说,“难道你就没有欺负过她吗?”
秦熄的脸色十分难看,整个身子都气得发抖,仿佛被什么东西淹没了一般。
他气虞星连说的话,更气的是这些话的真实性。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弥补,才给了别人有机可乘。恶事的发生,也曾是自己默许的结果。
“当初在稻香城,你见死不救,害她落到我手里,你可知道,她整夜整夜被我折磨的时候,连做梦都在喊,秦熄救我,她真是这世上最蠢的蠢蛋,都那样了,还盼着你会救她。只可惜,她痴情错付,你根本就没拿她当回事。”
秦熄哑口无言,也无力反驳。
“没错,我是禽兽,我从小在你们慕家长大,人人骂我是禽兽。只是你们没想到,一个禽兽竟然可以闯仙京,杀龙鼎,屠魔界,成为三界敬仰的大宗师,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看来,想必这禽兽一词,是一种夸奖。秦熄,你给我听好了,你表叔我不缺女人,我后宫里比她高贵,比她温柔漂亮的大有人在,我不屑于捡你不要的人,我在意的是她香炉神君的身份。”
“忘了告诉你,陆雪缘是自愿爬上本座的床榻的。她在你那是个宝,而在我这儿,只是我随手拿来用的夜壶,我玩够了,就把她丢出去犒赏三军,也不给你!”
心里憋着一团火还是耐不住了,秦熄的龙尾因愤怒本能地颤抖着,威力极大。刚刚恢复的法力陡然复苏,长出血肉的蛊雕双翅血管裂开,汩汩滴出鲜红。
牢里杀气暴涨,强悍的两股气流犹如两只发.情.期情绪暴躁的雄性野兽,在万兽之王的争斗中你死我活奋勇厮杀,用尽全力咬住对方的皮毛,将对方噬啃地血肉模糊。
如此“山崩地裂”的趋势,黑牢中的铁具器械开始颤抖,随着幅度越来越大,最后那条巨大的龙尾高高扬起,狠狠地一掼。
轰隆一声巨震,锁链被挣断,黑牢把守的门裂开了一条缝。
突然,一个狱卒闯入牢中。
即将爆发的战争被打断,二人都有些难收,却不得不冷静下来。
虞星连火气没降下去,怒吼道:“何事,冒冒失失的!”
狱卒跪下,双腿颤巍巍。
“不好了宗师,陆魔妃在隔壁听到您和景王说话,她就跟疯了似的,将那脑袋往铁索上撞,结果现在……好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