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众人都已退去,只剩下贺云凡与秦臣,贺云凡不由得伸直腰,端坐起来,连呼吸也放缓。因为他隐约意识到,这或许将会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而接下来秦臣要对他说的话,会是至关重要的交代。
秦臣也端坐在他面前,起初两眼空洞无神,宛若一摊死水,而后忽的闪过一丝决绝,紧接着快速抽剑出鞘,长久地凝视剑锋中的自己。
他是散神,剑不常用,故而没有磨损的痕迹,至今仍然崭新。
凝视过后,他半跪在地,将剑双手奉上,声音略带有哽咽——更多的是决绝:“请你,杀了她。”
逃是无法逃的。秦臣明白这个道理。
“我愿意替她承受所有的责罚。”
……
贺云凡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想要劝他起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腿在颤抖,心脏在剧烈跳动。
杀了她,这是秦臣第二次说出口。
第一次的时候,是秦臣在试探贺云凡,被贺云凡一笑带过。
可是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拿她换你的功绩,此后你平步青云,而她也免去所有的痛苦,世间少了一个恶鬼,也算天下太平。”
所有人都开心了,除了……
“那你呢?”
贺云凡轻声问道。
“而我将长久拥有爱。”
“你说你要替她承受责罚,你知不知道她是要被悬在……”
“我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承受无止境的痛苦——所以我才带她逃出来,她已经很苦了,不能再苦了。”秦臣一双泪眼抬起:“她的鬼域已破,从欢为她塑的身亦毁,我不知道从欢是怎么做到的,我尝试了很多遍,就是做不到。既然你们找过来了,我也放弃了。你只需要一剑,她就彻底死了,魂魄一散,天庭再也罚不了她了。”
秦臣笑了:“逃,我能带她逃到哪里去呢?我从没有想过能逃太久,我一直在等你们,等你们来的日子里,我只想好好陪着她。”
“她知道吗?”
“不知。”
“我是说,她知道你就是藏凌吗?”
秦臣沉默了,良久才吐出一句“不知。”
“你糊涂。”
“这件事我不觉得我糊涂。我糊涂了很多次,可这一次,我不糊涂。”
见贺云凡没有接剑的意思,秦臣便缓缓站起身,坦言道:“我很羡慕你。”
“我?”贺云凡愣住了,道:“为什么?”
“其实从欢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爱你,谁都看得出来,恨不得叫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竟然这样爱你,为了你不顾一切,我真的好羡慕。我这千年的人生,都在顾虑什么?”
滚烫的泪珠滑落,被他轻轻抚去,接着道:“听曲城主说,从欢找那个心上人找了一百多年,原来他也是个痴情种。真好。”
贺云凡无言以对,此刻他自己的喉咙也是一阵酸涩,唇瓣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你杀了她吧。我下不了手。你放心,所有不好的后果我都会承担,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贺云凡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秦臣,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告诉南升平,告诉她,她苦苦找寻的藏凌就在面前。
秦臣的所作所为让她的所有痴情都像个笑话。
秦臣淡漠地望着贺云凡,缓声道:“这就是我最羡慕你的。我再也不敢以藏凌的身份见她,她的爱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深,我自觉配不上这份爱,故而我一躲再躲,我天真以为这样她就会忘却我,遇见新的人,开启新的生活。亏我曾位列鹊桥官,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爱的真谛,我却忽视了爱的伟大——可事实上,我给不了和她一样多的爱,她也没有忘记我。我的逃避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
……
“我爱她是真,恨亦是真。我恨她没有忘记我,恨她在鬼域宁可忍受千年苦楚,也不愿离开。我希望她不要爱我,我希望她放下所有的执念……”
“够了。”贺云凡讽道:“你明知道她会等你,却没有在一开始就和她说清楚一切,让她带着困惑等待,你倘若再多那么几分真心,就不会让她走到今天的地步。你现在同我卖弄你的深情有什么用处,到现在你也不愿意叫她知道你就是藏凌不是吗。”
秦臣还想反驳,贺云凡却又接着说道:“为什么呢,我曾经也觉得很疑惑,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你自己也清楚,倘若让她知道所谓的‘藏凌’是一个神官,藏凌压根没死,藏凌一直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浮沉,却无所作为,她该怎么想,你比我要清楚!故而你不敢相认,只能再换一个身份继续欺骗她。秦臣,我当真想说,你好狠的心!”
两人都不再说话,秦臣怔愣了许久,终于在反应过后掩面痛哭。
这是第一次,有人清晰清楚地剥开他那颗复杂的心,连他自己也从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却被贺云凡洞穿。
瞒,瞒……他只能不断地欺瞒南升平,用接二连三的瞒去掩盖一切。
他说他希望南升平会爱上别人,重新开始,可是倘若真是这样,他就不会再扮演另一个身份,向南升平许诺会带藏凌回来见她。
这无疑是再次给了南升平一抹希冀,给了南升平坚持下去的勇气。
见秦臣这样痛苦,贺云凡也不忍再说下去,只能叹息一声道:“带我去看看她吧。”
南升平躺在床上,被秦臣轻轻摇醒。
她再次双目失明,让贺云凡意外的是,当她听见贺云凡的声音,她很是欣喜。
“贺云凡!”她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见此情景,秦臣的嘴角也不由得上扬,哪怕有些苦涩。
贺云凡咬了咬唇瓣,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很好!”闻言她笑得更加明媚:“前天曲城主借了我很多灵力,我看得清楚,白天阿信陪我放纸鸢,晚上我们一起看星星,曲城主还教我们怎么碾米,结果我力气太大,把那个石磨弄坏了。有两个姨姨教我做女红,可惜我学不会,我从没有做过。”
“阿信?”贺云凡瞰了一眼秦臣,秦臣默默避开了。
“是啊,原来你们不认识的吗?”
“认识,只是没想到他原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南升平咯咯地笑了好一会,渐渐停了下来。她抓紧了床单,脸上还挂着笑:“不过你来,是要带我走吧。”
“差不多……”
贺云凡确实是冲着带她回天都才来仙风湖的,可是按着秦臣的计划,他是要杀了南升平。
“那好吧。”南升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直摸索着床边的柜子。
“我来。”
秦臣连忙扶住她,另一只手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两幅刺绣——说实话,都挺丑的。
“有一幅是给你和从欢的,你看看,像不像?”
秦臣取出一幅递给贺云凡,隐约可以看见有两个人,一个黑衣服,一个蓝白衣服,红衣服的手上抱着一坨红白红白的东西。
这坨红白红白的东西,不会是小蘑菇吧?
贺云凡想笑,却又感到悲伤。
“是我和从欢吗?蛮像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望向南升平,原来月影逮鬼的大将军,也能拥有少女的明媚。
南升平微微笑着,忽轻轻地哀叹一声:“可惜了,你来得太早,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不过没有关系,人应该要懂得知足,鬼也一样。”
她开始自言自语,一会讲她的童年,一会提起十三圣女,有时又话锋一转谈及她的父亲,然后又夸起江曲的美食一直叫她很怀念。
秦臣向贺云凡使了一个眼色后默默离开房间,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们。
贺云凡下不了手。
他提着剑,曾经以剑法闻名的他却好像连剑也拿不稳了。
也不知她就这样说了多久,才缓声道:“贺云凡,你还在吗?”
“我在。”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你能不能替我和从欢说声谢谢?”
“好。”
她轻轻倚靠在墙边,道:“那你动手吧。”
“好。”
贺云凡闭上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剑捅入南升平的心脏。没有血液喷涌,事实上,她本就没有身体。
……
另一边,众鬼跪拜尚方仪,以原始祭拜土神的礼仪。
抬头,曲松流留着泪问道:“仙人,跟着你,他们真的都能够轮回吗?”
仙风湖所有鬼怪都被押送至天庭,一时间原本清幽的天庭鬼声鼎沸。
为了处理他们轮回的事宜全天庭的神都出动了。
在书禾的理事堂里,何初莫捧着苹果边吃边慨叹:“这么多鬼,五百多年才得以解脱,真是可怜。”
贺云凡赞同地点点头,转而问林上儒:“你是怎么想到找方仪仙尊帮忙的?”
尽管曲松流伏法得很快,但是如果没有尚方仪的协助,要和谐收服全仙风湖的水鬼还是有难度的。
选择暴力执法当然很方便快捷,只是天庭神官现在都讲求一个人文关怀。
“我看他们原本的祭祀台是祭祀土神的,才知道他们都是方仪兄的信徒。信徒惹了这么大的祸,他不得扣好多功德,所以我就赶紧叫他来解决。”
贺云凡惊了:“信徒惹祸还要扣神主功德!?”
林上儒比贺云凡还惊:“你不知道吗?这是常识呀。”
何初莫毫不留情:“可能因为他没有信徒吧。”
贺云凡一万零七箭穿心。
“话说回来,儒先你是怎么说服方仪仙尊过来一趟的?明天不是秋至吗,他应该很忙吧。”
众所周知,尚方仪是全天庭唯一一个功德以万计的神官,因为他的信徒实在是太多了。一个管饭又管财的神仙,谁不爱呢?
反正贺云凡不觉得尚方仪会为了那点功德跑一趟。
“我自有办法。”
为什么书禾不说话呢?
因为她忙着给这些鬼盖章,手都要抡冒烟了。
而这三人,林上儒搭着何初莫的肩,何初莫吃着苹果,贺云凡双手环腰不停感慨:“哇,工作量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