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吗?”
贺云凡拍拍身上的泥土,自然的坐在从欢身边,望向绵延的山脉。
“道长,我想问你,你贬落凡间的七年来,是不是很苦呀?”
苦?
还好吧,起初他想过回贺家,却发现,似乎源于他的贬落,致使整个贺氏蒙受耻辱,成为天下的笑话。
古往今来,飞升的大有人在,尽管大部分已身居闲职,在天庭偏远的地方过着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的生活,但是贬落的?
还真不多。
更何况,他飞升前的亲友师门皆早已老去死去,难道他跑到人家面前,嚷嚷着自己是贺家人,人家就要信服?
再后来,他当过厨子卖过鱼,写过字画教过书。
奈何普通人的营生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给他求仙问道,眼看飞升遥遥无望,他开始云游天下。
至于生计嘛…只能说……
捡破烂,是必然的;装神棍,是顺路的。
他一路行善积德,惩恶扬善,虽然只是些市井民里的小事,对于他而言也不算枉费自己一身浩然正气。
神官创设之初确实是为了更好的福泽天下,当然,我都说了是最初了。
生活略显窘迫,他并无怨言,只是可怜唤珠跟着自己一路风餐露宿。
“还好,略感孤独。”
“你呢?”
“听秦叔说,你带着南升平一路从江曲逃到游州。如今天下追赏南升平,江曲游州之间山脉绵延,水岳横断,你们想必是走荒野山林才能跑这么远。”
从欢抓抓头发,缠绕在指尖:“不,我们只走了一段山野荒林,修仙道者四五日内已经到达江曲,我们选择走大道,尽快离开。”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破除升平绝域的?”
闻听此言,从欢错愕的抬头,贺云凡依旧在眺望远方,面上不见悲喜。
“道长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将绝域爆破?我只是碰巧路过,然后救了她而已。”
“好,我们回去吧,”贺云凡转头笑笑,晃晃手上的大芋头:“今天是芋头汤。”
“嗯嗯。”
待到他们回到石穴,有三个小女孩正借着石头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看书。
见到贺云凡回来,她们迎了上去,“哥哥”“哥哥”的呼唤回荡在粗糙的岩石壁中。
他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
叫阿洁的女孩年纪最小,六岁,独眼,原先照料她的嫲嫲说,捡到她时两个眼睛都在流脓,嫲嫲没钱,只救得了右眼。
嫲嫲说,还好保住的是右眼,比独有左眼的好,比拥有双眼的差点。
嫲嫲说,阿洁是不是妖怪,她能不知道嘛,阿洁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好女孩,不是妖怪。
可惜国师和陛下不管这些,凡是略有可疑的,格杀勿论。
从欢站在贺云凡身边,像是被隔绝在外,他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干笑着,此刻却有一双小手抓住他的裙摆。
顺着视线往下看,是阿梦。
她努力仰着头,一双眼如同一摊死水,紧咬的双唇沁出鲜血。
三人中,阿梦年纪排在中间。
从欢蹲下身子,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嘴怎么了?”
女孩并不回答,只是盯着他。
“她叫阿梦,”另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孩拉走阿梦拽着从欢衣裙的手:“阿梦,这样不乖,不好。”
“阿梦,不乖,不好。”
“不是阿梦不乖不好,是这样子做不好。”
阿梦呆呆的点头。
从欢大概也明白了,阿梦的神智似乎有些问题。
贺云凡开口了:“阿双,带妹妹们去玩吧,吃过饭再看书。”
待到三人走后,从欢望向哥哥:“道长,阿梦她……”
“嗯,丢了地魂。找不回来了。”
贺云凡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苦命人?
偏偏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我们去吃饭吧。”
两个大芋头汤,三十一个人的午餐。
“为什么你的芋头又比我的多?”
南升平压低声音不满道,从欢冲她吐舌头炫耀:“哥哥更喜欢我,不喜欢你。”
由于方才的事情,从欢格外注意阿梦。
阿梦的身体健全,并没有任何缺陷,只不过看起来痴傻呆愣,眼如死水。
就好像,就好像,最初的珠珠。
从欢想起来,曾经的珠珠作为灯魂被囚禁于长明灯之中,直到鬼域破除,方变得活泼聪颖。
如果可以将她的地魂找回来就好了,这样她就会和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幸福又小有波折的生活。
连哥哥都说找不回来的,或许就真的是找不回来了。
午饭过后,贺云凡在教三个女孩书法,女子们聚在一起聊天,南升平和从欢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
南升平自小生活在军营,对于女儿家家的话题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从欢则是紧紧盯着哥哥抓笔的手,似乎对上面的骨节格外感兴趣。
南升平对从欢耳语道:“天呐,她们聊的都是些啥呀……你在看什么?”
“好白的书法。”
“神金。”
南升平不得不开始思考,唯一的盟友从欢一心扑在追爱的路上,眼看越走越远,她自己也应该找些别的乐子。
而另一边,秦叔坐在一张年过半百的竹藤椅上,靠着椅背呼呼大睡,贺云凡提笔一遍一遍的重复写。
阿双拿起书画帖子,仔细端详着:“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哥哥,为什么你总写这一句?”
“阿双在这里的日子开心吗?”
“开心。”
“对嘛…啊?”贺云凡怔愣了一下:“阿双要说实话,不要为了哄哥哥而撒谎。”
“开心。”阿双认真回答:“村里人都欺负我们,只有哥哥和秦叔叔不会,这里的姐姐们也不会。”
“傻阿双。”贺云凡浅浅笑了:“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不用躲在这里,慢慢的,阿双越长越大,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也许就会想起来,在这里的日子。”
秦叔忽的睁开眼睛,幽幽的瞥向他们,南升平显然也身子一颤,却也都转瞬即逝,恢复如初。
唯从欢还在思索着“当时只道是寻常”。
“然后阿双就会明白这首诗的含义了。”
“哥哥,怎么样才算长大?”
“当阿双不会轻易的喜欢一个人,不会轻易的讨厌一个人,阿双就已经长大了。”
阿洁猛的站起来:“那我已经长大啦!”
从欢哈哈笑起来,眉眼弯弯:“你那可不算,你得像我这样才算。”
阿梦盯着从欢,忽跑到他的面前,语调却没有感情:“抱抱。”
阿双赶紧拉住阿梦:“阿梦,这样不乖,不可以!”
阿梦死死抱紧从欢的右腿:“娘亲!抱抱!”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从欢都瞬间石化。
在这一秒,每个人的心绪不一,其中尤为激烈的便是贺云凡。而南升平在想,是不是在他们钻进山洞的那天,在外面声称要换面的人压根就不是从欢。
更何况阿梦这人本身便行为怪异,虽都说她丢了一魂,但在南升平看来,绝不是仅仅丢了地魂这么简单。难道她是某个学徒制的分身,学艺不精还妄图潜伏于众人之间?
想到此处,南升平没有犹豫,从腰间摸出弯刀,直指从欢:“说!你是什么人?从欢在哪里?”
“南升升升升,难受啊我,”从欢怒了:“我供养你这么久,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娘亲,娘亲!”
阿梦死死拽着从欢不放手,从欢还在忙着和南升平对峙。
此时传来秦叔的声音,混杂着贺云凡欢快的笑声:“哎呀,小友你们自己暴露了,可不能怪我了呦。”
从欢错愕抬头,迎上贺云凡笑着的眼睛:“欢儿。”
从欢怂了:“哥哥。”
南升平不依不饶:“阿梦怎么会叫你娘亲?你不解释吗?”
从欢又怒了:“姑爷爷我供养你这么久,你说杀我就杀我,除了我这里有谁供你?我供你这么久,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你还不清楚吗?”
见南升平依旧不愿将弯刀放下,贺云凡站出来,将从欢护在身后:“阿梦丢了地魂,神智不清,欢儿换脸换的漂亮,惹她叫娘亲也不怪。”
“就是就是,我这张脸,倾国倾城。”
南升平咬咬唇,供养她的灵力她一直感受不到,倘若是神是鬼,神供神力,鬼供鬼力,偏偏从欢供养给她的,一点也没有。
可是偏偏又有效的供养她至今。
她将弯刀收回,向众人作揖:“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你提刀相向,我做的不好,求你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