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为其赐座,二人客套数句,直奔主题。
耶律楚才道:“大汉征金途中突染急病药石无医,命大巫占卜祛病,却不知王后与大巫勾结,心忧大汉不治,贵由王子年幼,您正值壮年,在三峰山大破金军势大兵强,若要夺权无力招架,便定下这般毒计,我未先察,阻之不及……”
拖雷心知耶律楚才是契丹遗臣,怀治世之才,为人刚正不阿,一心拥护蒙古伐金。他因身份敏感从不参与立嗣夺权之事。衷心护主,是位纯臣,早惹得王后不快,怎会将心腹大计告与他知。
便打断道:“本是我命中该有一劫,又与中书令何干。”
“鄙人不才,在西域寻得此物,可祛百病,特来献之。”耶律楚才呈上一方锦盒,内有五百年生雪芝两枚,珍惜无比,可谓疗伤圣药。
他与拖雷虽无深交,但二人一文一武,伐金之事配合默契,惺惺相惜。
大汉病重,他寻来名医被拦在帐外,透过宫中动向断出皇后篡权,染指社稷,心忧拖雷死后无人牵制皇后,便待深夜藏在长子车辇中赶来相助。
拖雷道:“我知您有心相救,只是我帐中数医均已看过,此药剧毒无比,人食无幸,只能延上几日,便是不死,她(他)也不会放过我,只盼她(他)信守承诺,我才不算枉死。”
拖雷语带双关,虽未明说,但他与宰相心知肚明,大汉对他心怀猜忌。
先命他借道南宋攻金,他带三万兵士长途奔袭深入敌国腹地,历尽艰辛抵达邓州时劳苦已极,被金军围困钧州三峰山,以三万疲惫之师应战十五万精锐之师,堪当死局。
许是天亡完颜氏,蒙军被困山头,无粮无水,本思无幸,未想长生天垂怜,突降三日暴雪,雪后奇寒,击溃敌军斗志,金军全线崩溃,蒙军绝地求生,反败为胜,一举奠定灭金大势。
形势大好之时,王兄突然班师回朝,急诏将他召至官山。
他踏入中军大帐,见大汉昏迷不醒,大巫告知大汉被金国神灵诅咒重病,需寻亲人代疾,亲王之中只有他随侍,只得“自告奋勇”饮下大巫递来的洗病咒水,替兄长祈福消灾。
他饮毒不久,大汗便醒,心知落入圈套,恳请兄长善待他的妻儿,三哥应允。
想他戎马一生,没战死沙场,却绝于阴谋,这番遭遇不可明言,只得长叹一声:命也。
耶律楚才又言数句,见他心意已决,含泪拜别。
想他正当壮年就此病死,心中悲戚灵台一明,忆起成吉思汗去后两年,拖雷监国万众拥戴,推举大汗的忽里台大会连开数日无法定下人选。
汗位虚悬对国不利,他曾数次说服拖雷遵照父汗遗言拥戴窝阔台。拖雷未有异议,窝阔台顺利登基。但蒙军主力近十三万,十万握在拖雷手中,拥兵自重,这让大汗如何自处?
大汉即位后让察合台回到封地,把拖雷留下伐金,欲借欲借金人之手灭杀拖雷,未想三峰山大捷反将他的声望推至顶点。
耶律楚才心知:这次巫蛊之灾,王后一介女流,再有本事,也难做到积水不漏,其中恐有大汉默许,只不知此事为皇后独谋,大汉顺水推舟,还是大汉设局,编造谎言逼迫拖雷上钩……
他打个寒颤,不敢多想,对当下时局甚感心灰,想着朝内仁正不再,君子不立危墙,我也该带孩儿早做打算,免遭其害,但金国尚未全歼,大汗知遇之恩未报,唯有咬牙支撑。
送走耶律楚才后,托雷支撑不住,陷入昏迷。
他梦见儿时骑马射雕,小妹华筝一身红装跟在身后,便似草原上最美的花儿一般。
他梦见慈爱的父亲大笑着带他在草原疾驰,告诉他以后我们的牧场要遍布世间所有地方。
他梦见自己战衣浴血杀向战场,那些异国子民面含愤恨伸出一双双手,欲将他拉下无底深渊。
从小到大,他随父亲南征北战,父亲对他最为宠爱,却在临终前要他发誓永远忠于三哥。年龄渐长,他心中亦有怨言,监国两年亦是欲表明他治国领军,样样不落于人。
直到耶律楚才告知父亲此举为保蒙古完整,大哥二哥各有封地,他军权在手,三哥擅长政事,各展所长,兄弟团结,方可齐力断金。他这才释然,顾全大局,归位兄长,却不想王兄心狠至此。
他勉力支撑,奔回西军,一路昏厥数次,三日水米不进,此刻突觉胸口剧痛,自知命不久矣,一时恐惧难言,咳嗽数声,吐出口口黑血,气力又少一分。
想要喊人,却觉四肢沉重,眼前漆黑一片,无论怎样都睁不开眼睛。将陷黑沉之际,突感丹田之处涌入一股热流,直通四肢百骸,不觉精神一震,勉力睁开眼来,叫道:“水。”
银碗送至嘴边,他喝几口,抬眼看去,却不是他的发妻,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汉子。难道皇后(皇兄)怕我死得不透,派人刺杀,他暗自警惕,并未做声,左手伸向枕边匕首。
却见那男子虎目含泪,呆呆望他,不发一语。心下狐疑,仔细打量,从未见过此人。正要抽出匕首,那汉子突从脸上剥下一张面具。
“你是、郭靖?”男子浓眉大眼,面容坚毅,越看越觉熟悉,他身子剧震,出声询道。
“拖雷,安答!”郭靖点头,他不善言辞,心中千言万语,只有呐呐一句。
拖雷心头激荡难言,喷出一口黑血,向后倒去。
郭靖忙为他渡入真气。拖雷意识清醒,理智逐渐回笼,想起如今物是人非,蒙宋立场对立,不知郭靖为何而来。
他心下戒备,强打精神,单刀直入道:“安答,你是来对蒙古不利吗?”
郭靖摇摇头道:“不为蒙古,另有他事。
他知孩儿之事儿不能告知,不愿说谎闭口不言。略顿一下,迟疑问道:“你会喊人拿我吗?”
“我要抓你,当初就抓了,干么放你走。”托雷怒道。
他知郭靖淳朴,不会说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互诉离情,郭靖问起哲别,得知师傅回归长生天怀抱,不仅眼眶微红,正自伤怀。
托雷打量他半晌,突问:“你这些年都在何处,你的功夫定是大有长进了吧。”
郭靖点点头道:“我在江南定居,一直勤练功夫,算是略有小成。”
拖雷一笑,突然童心未眠,与郭靖比较起来:“安答,你有几个儿子?”
郭靖一愣,回道:“无,只有一个女儿。”
拖雷道:“我与正妻生了四个儿子,你看到他们了吗?”
郭靖点头。拖雷追问:“你觉得这些小子们怎么样?”
郭靖想了想,谨慎言道:“大的沉稳有加,小的刚烈勇敢,比你我好。”
拖雷哈哈大笑:“江南有甚么好,你若在蒙古,你的儿子们早就和草原的牛羊般长大了。”
郭靖摇摇头,心道:“我只要蓉儿一人,便心满意足了。”
“你倒与她一样,她总说甚么其他人再好非我所爱,我心中只他一个。”托雷猜其所想叹气道。
虽未明说,两人都知“她”的身份。
托雷疼爱妹妹,见华筝郁郁寡欢早成心病,再见郭靖,本想妹妹等他多年男子难免有所触动,没想他一言不发,此事不好再提,只得叹了口气。
适才郭靖见拖雷昏厥,情急出手,知其中毒已深,心脉断绝,撑不住一时三刻,但他曾服用过用蝮蛇宝血,血可解毒或可压制。
他犹豫难决,于理托雷是蒙古王子与宋为敌,怎能救助敌人,于情却是少年兄弟感情深厚,岂可见死不救。一时心乱如麻,只得渡入真气为其疏通经脉。
拖雷自知病体危如累卵,见郭靖为他疗伤,心头感激,强笑道:“我刚刚梦见父亲了,定是长生天接我回去,我身中剧毒,药石难救,不劳你运功了。”
郭靖却道:“拖雷,你灭金后会攻宋吗?”
他不忍见安答身死,苦思半天,未有答案,不觉将所想问出。
拖雷眼中精光一闪,又自熄灭,道:“郭靖,你是南人心向故土,但天下时局便如斡难河的河水一般,蒙古如同被推着前行的浪花,岂有不顺应水势之理,金宋唇亡齿寒,蒙古早晚伐宋,我知你好心,无意令你为难,你去吧,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郭靖含泪答应,正欲离去,突道:“我并不好心,那天夜探大营,是为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