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戊戌月,九月初四。
宜冠笄,祭祀。
是个吉利日子,但并不适合新帝登基,无奈先帝走得匆忙,国不可一日无主。
为大历祝祷祈福的望舒阁长老在卦辞上平添两笔,那就是良辰吉日。
书里的主角是裴晏,对于他登基时的一干事宜,描写的很详细,好在兴安赶来一直侍奉在旁,全程进行的还算顺利。
从暖阁出来,裴晏先去了祭坛叩拜上苍,再回到高台上架设好的金椅,丝竹声起,奏新皇景平。
接着兴安阶下唱旨,百官依着位制依次成批上前跪拜。
最后在天下鼎前燃烧祭品,新皇听天命受印。
众人高呼万岁,喊声如浪潮冲击高台,裴晏盯着安放在自己正前方的帝王玉玺。
羊脂美玉刻着繁琐细致的花纹,正面有“受天之命,君寿无昌”八个大字,顶面一只威风虎纽,侧面攀着祥云,整体致密细润,坚韧无比。
双手接过时,裴晏还愣怔了会。
忒重。
仪程过半,接宫殿前文武官员分别身穿玄紫赤红朝服位列御道两侧,井然有序。
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矫龙,昂扬着身姿,一眼望不到尽头。
万民俯首,百官称臣,这个画面太梦幻了些。
裴晏一开始的兴奋,很快就被重复机械的问安抹去,早起的困倦后来者居上。
只是理智不停在发言,这个时间点绝对不能打瞌睡。
无奈他全程没什么机会可以发言,只能尽量记住自己见到的每张面孔,名字以及官职,在和自己浅薄得可怜的原书剧情对上。
钟鼓声鸣引得脑中思绪起伏,满场道贺,也不知真心与否,只是敬意上达高位。
可龙椅冰凉,裴晏看着众人,只觉自己不过也是一粒细沙,随时会被淹入无边孤寂里。
这个世界井然有序,显得他格格不入。
裴晏突然福至心灵,打开面板,熟门熟路地找到贴吧,并注册了个账号。
【大历朝外来皇帝裴晏】
光板悬浮在眼前,玉阶下百官的身影被收于边框,如同一张照片。
他略微思索,决定为自己开个记录贴。
【我穿越了,这个朝代叫做大历,现在我正在登基。】
裴晏看了眼右下角,早上九点整,他按下发送键后,顺便有感而发地说了些细碎感想,心里畅快许多。
礼乐步入尾声,大典就此结束。
此后一直到晚宴,裴晏才有时间松口气。
新帝登基与民同乐,大赦天下是基操,与民同乐才是根本。
堂内辉煌一片,几人抱粗的柱子上攀着怒目金龙直向云顶。花团锦簇醇酒佳肴,此时的大历朝披着秀丽堂皇的外衫,敦肃而庄重。
“陛下到——”
兴安嘹亮一嗓子,倒是把幢幢人影喊停下了,众人目光焦点处,明黄现身。
裴晏平视前方,挺背款步。
一天里,坐要挺直,行走也要端方。
他只能心里苦笑,但为了格局,也为了体面,他还是要昂首。
位高者似乎没有资格疲累,毕竟占了这个身份,尽力而为吧。
今日宴会凡是在京中有品级的官员,都会受邀前来。
这般正式场合,都是官服出席。
唯独那个便宜皇叔。
玄黑常服衬得他英英玉立,一头乌黑简单用白玉冠收拢于顶,鬓边几绺发平添风流,美玉无暇。
满堂规矩,偏见此人超脱。
纪眠山察觉到裴晏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扬扬嘴角热络一笑,却未达眼底。
待人行至面前,这才依礼唤了声:“陛下。”
裴晏倒是听得稀奇,算算打了照面以来几次称呼,就这次正经了些。
他未急着落座,先朝章芷柔行了个礼,在此期间,身后百官也只能站着。
晨间那番谈话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愉快,太后依旧能神色自若,抬手朝向裴晏,指尖丹蔻艳丽。
“陛下不必多礼。”
殿内噤声,不知那位起了个头,这才纷纷扬扬念起了好话。
“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我朝国泰民安,陛下福佑万民,太后慈睦天下!”
“……”
裴晏嘴角抽抽,他行这礼倒也不是为了听这些狗腿话。
只因宴席座位分布排列一项,只有规矩,哪怕身份尊贵如摄政王,也只能位列下首,同陛下稍稍错开一些。
裴晏早有打算,对于将至的变故,纪眠山今晚定要坐在自己旁边。
众官此时道贺,裴晏正好顺杆子下货,”母后,如今皇叔身份尊贵,可算我老师。我朝重视仁义孝道,何不于我是身侧另立一席,好让皇叔安坐。”
章芷柔不置可否,笑道:“陛下有心了。”
没了下文,这是有意让新帝难堪。
裴晏背对百官直起身来,平静回视过去。
对于这个半点血缘也沾不上的妈,他人前已经足够孝顺了。
但今晚,纪眠山必须坐自己身边。
大历朝如今繁盛一时,全因先帝喜战,自然脱不了纪老侯爷战功赫赫的关系。
书中新帝登基夜宴这天,普天同庆,也邀请了嗒鲁王子特尔木。
想他入京身份为质子,受邀来此心态必然万分屈辱。草原势力复杂,嗒鲁久战之下外部已无力支撑,内部夺权更是平添内耗。
若不是已然全无退路,一境王子怎会向中原俯首,入京求全。
如此尊严被碾压了不说,更要命的,嗒鲁王一旬前罹患怪病,正好缺一味药,只大历朝皇室私库里有。
特尔木一片孝心,为了父亲性命愿意用嗒鲁未来百年称臣作保,只为求药。
消息一早传入宫中,却被章芷柔已珍宝细微不足借外人拒绝了。
拒绝施以援手的是太后,到头来受伤的摄政王。
书中没提及特尔木为何独独要刺杀纪眠山,但裴晏今天细细理了下剧情。
穷途之人身陷囹圄,连仅有的希翼都破别了。草原民族自来果敢勇猛,传承的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嗒鲁被大历朝连番铁蹄压得喘不过气,战争历来只有输赢没有对错,特尔木恨极了下达指令的先帝,自然也恨极了铁蹄压境的纪老侯爷。
恨意如烈火,寻着关系就能烧下去。
裴晏同纪眠山,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不过这也正常,邻居家徒四壁日日食不果腹,你家朱门高楼,天天叫人来看你吃肉。
这换谁不气?
特尔木宴会中途假借献宝之名,实为行刺杀之举。
思及此,裴晏突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唤兴安快些布置,离自己越近越好。
太后养了不少私卫啊,傀儡皇帝出事,她上哪垂帘听政去?
而且,书中这个王子因伤了摄政王,当即被投下了诏狱,九死一生几乎掉了层皮,等后面逃回嗒鲁时,几乎没了半条命。
只要现在他伤不到人,裴晏就能把特尔木保住。
他知道,这个如今面临分崩离析的小邦,数年后会在他们的草原下,掘出一片金矿。
有钱,必须得拉拢。要是关系处好了,自己死遁后就去草原放羊玩。
内侍们手脚麻利,很快将席案布置好,太后脸色说不上难看,嘴角依旧平直。
纪眠山立于一旁,全程看戏。
“再挪近些。”
内侍们看着那两张快要贴在一起的桌案,面面相觑。
下面众人都等着,不好耽误太久,兴安当即甩甩拂尘:“听陛下吩咐的做。”
“哎。”小内宦们这才哼哧哼哧抬着席子一挪再挪。
趁这会,裴晏把兴安叫过来,低声讲了句话。
兴安听过后神色不大自然,愣愣询问:“陛下赶着要吗?”
裴晏笃定道:“很急。”
纪眠山眼底讥色稍纵即逝,堂堂一国之君,命令还不如个内宦首领来得有用。
自己情况尚且一塌糊涂,早上刚和太后正面对上,这会又是做什么。
他也不推诿,心满意足地坐下。
这么闹一阵子,堂内气氛也微妙了许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这是看重摄政王呢。
这今日初见的两人,当真能和睦至此?
乐曲声打断了猜忌,外藩送来的赤足舞娘踏着银铃声翩然而入欧,袅袅杨柳腰,倩影舞霓裳,满堂情意缱绻。
各式精致膳食流水般传上来,各部官员鲜少有人动筷,偶尔还悄悄瞥一眼高处神色各异的三人。
太后自是不用说,端庄一派。
大家都在看摄政王,纪小侯爷如今可是朝里热议的焦点。
他的身世,全泽都人尽皆知,却没几个人敢提及。
曾有那脑壳硬的,当面说了句不中听的粗话,差点没被小侯爷当场打死,他老爹哭着来求饶时,人已经快去了。
当时的纪眠山才八岁,长大后更是没法没天,偏纪老侯爷常年在外,泽都竟无人管得下这个纨绔子弟。
人人只道那纪峥是个蛮货,遇了冲突从不懂斡旋,没承想抱个儿子回来,更是不讲道理。
可身在朝中,天家的意思就是众人所向。
天家放纵纪眠山,泽都也无人有本事置喙。
就是不知,陛下如何想,看他刚才吩咐一通,怎么现在神色不大好。
一曲还未完,下首两列席案之人,各怀心思揣测不停,更是没了胃口。
纪眠山倒是乐得自在,杯盏不停。
反正都不是省事的货色,朝堂上对于他这般半路杀出的身份,红眼一大片。
新帝有意要将他上风口浪尖,那就得坐稳些。
“陛下刚说有话要讲,把微臣叫过来,就为看你捏着酒杯发呆?”
裴晏现在瞧起来何止是发呆,他缓缓搁下雕花金丝酒盏,努力平复着呼吸。
“等一下。”
两人离得近,这话说的轻,但纪眠山还是听出了尾音稍带颤意,不由正脸看过去。
裴晏嘴唇不见血色,按在桌上的手指因为用力泛起一层霜白,鼻尖薄薄渗出层汗。
他一早忙得团乱,什么都不敢耽误,大典过后急急喝口羹就去御书房听那几个白胡子老头交接,什么宫防什么盐事,乃至于钱币铜铸都要细细说一遍。
待进入晚宴殿上,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原本这也不打紧,他之前也有胃病,却没发作得这么猛烈过。
还没等他吃点什么垫一垫,疼痛早已蓄势待发猛攻而来。像是有无数把经过烈火炙烤的钝刀子在肚里造作,绞心的肉痛引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波一波如同大坝溃堤,其势汹汹。
“陛下。”
纪眠山靠近了些,两人衣袖叠在一处。
他看裴晏脸白如纸,更是一点光彩都不见,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早上下毒一事。
转念又想,章芷柔没这么愚蠢。
“再等一刻。”剧痛袭来,裴晏咬牙抓住了纪眠山桌案下的手腕,也顾不得收力,指甲都狠狠陷进肉里。
“再等一刻,帮我叫太医。”
裴晏努力保持着清明,无奈身边没旁人,他至少得等到特尔木过来行礼。
在那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撑住,不然就白疼了。
疼痛间又窜起一股火来,他本想借刺杀一事,让章芷柔暗卫暴露来着,这会搞不好自己要成为第一个因胃病而死的穿越者了。
他努力朝宴间看去,才找见那个彩带束发,鼻梁高挺,一身外族装扮的特尔木。
裴晏目光凶狠:还喝!还吃!
纪眠山看得莫名,这裴氏一族不配他做什么,但小皇帝这会不能出事。
他将裴晏手腕翻过来,两指探于那截瘦弱腕子上。
几息过后,他手指又朝袖口里探了几分,寻到关节三指处,用力按了下去。
裴晏看他开始动手动脚,还紧紧捉住自己手腕,咬着牙低声怒道:“你疯了吗?”
身前有文武百官,旁边还坐着个太后,他摸什么!
纪眠山明艳笑笑指下力道愈发重,流氓道:“别动,皇叔看看你可是喜脉。”
裴晏:我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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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丝竹贺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