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泽都街巷中还带着未蒸腾完的水汽,搭着今日突至的烈阳,灼热热一片犹如大蒸笼。
秋老虎势头正盛,也是凛冬前最后一场暖了。
摄政王身边这位侍卫,眉眼冷得很,王朗也没能搭几句话,闲闲几句下来,路明连眼神都没再往身后丢了。
他只管带着人王爷往吩咐处去,心里还有点……疑虑?
路明算不得什么正经侍卫,也没甚光明出生,连自己父母是何人都不知,要真打心底算起,能视为父亲的却有一人。
只是许多年过去,没甚资格,也没甚由头喊一句。
他就记得那边北疆下了场要命的雪,天地冻结在一处,喘口气都能激得嗓子眼生疼。
枯树浸了水,纵是想燃起来暖身也不行,更别提寻什么吃的。
白茫茫一片,半大孩子走着走着连冷都感觉不到,身子轻飘飘的,磕碰皆不管,摔了扑进雪泥也不管。
站得起来就坚持一把,站不起来会如何,他自己懒得想。
直到风雪皑皑中一只套着铁甲的手,提溜小毛鸡崽一般把他甩上马,动作粗鲁了些,孩子冻麻的脑袋撞上厚重的铁盆领,当啷一声响后便失了知觉。
路明至今记得,晕之前听到个男人的声音,笑到被风雪冲了嗓子眼。
等他再迷迷糊糊醒过来,头上痛意缓缓如潮水涌上,迷蒙中听见有人在争论。
帐中火堆烧着颜色温暖的碳火,将军坐在主位上,一句话就堵了所有怀疑幼子乃敌国尖细的话。
“这屁大点孩子,你扔把剑给他提起来都费劲,能做什么?”将军忽又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带着笑泪略带艰难地说:“这孩子脑壳硬得很,哎,你们听见没,可劲的响,一听就是个好苗子!”
头被砸开个豁口,同好苗子与否定然没有半点关系,但漠北风高气寒,他在这里有马布垫成的小小一方睡处。
纪峥打发走副将,过来蹲在孩子身边,忽略了包缠着纱布的额头,自顾自地说:“这个年纪就该多笑笑,我家有个混小子跟你差不多大。”
剑眉横在一双有神明眸上,提到家里孩子时,眼底漾出一道柔色,带着鬓边薄霜都温和起来。
“眼睛挺亮堂,路边捡的。”
“路明。”
碳火浮着一层暖融融的银白,噼啪地被烧炸开,在少年心头砸了处炙热的红点子。
雪下了整整三日有余,天头终于绽现碧色。
将军亲擂鼓,黑旗绘着银牙赤目的虎首,踏着将融的冰雪,趁着敌军休憩不当,一举夺下对方营地。
这战打得匆忙,虽说是大捷,可主帅亦受伤不轻,敌人在山头制高点上设下弩兵伏击,正正一箭贯穿将军左肩骨。
往下挪四指宽,便是心脏要害。
路明闻着满帐血腥药浓,不知所措地站在塌前,这么一等又是三天,纪峥这才肯醒将过来。
才张嘴便被副将按着下巴满满灌进一碗药,平日坚毅洒脱的五官险险没被苦移了位,好不容易把气喘匀。
开口第一句话是:“我真他娘福大!”
这还不够。
“命也大!”
……
后来几经辗转,纪峥终究觉得自己带个毛头小子在军营里,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当下决定把人送回家。
彼时还没有那么招摇的摄政王府,只有座方正侯府,灰檐白墙的就挺像个家。
第一次见到小主子时,路明抱着单薄的包裹,默默站在管家身后。
纪眠山正在试图嚯嚯那窝吵人白毛鸟的最后一颗蛋,瞧见人来了三下五除二地蹦将跳下来,泼猴一般没个体统。
公子哥浑在身上擦擦手,雪白锦衣瞬时多了两抹黑。
开口先问的管家:“他怎么不说话,真被我爹砸傻了?”
管家:“那倒也没有,听说就是个不爱说话的。”
“哦,脑子没坏就好,现在可不好买药。”纪眠山凑近过来,便是仔细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花样。
路明只有一双墨瞳静静地与主子对视,侯府上下没人提醒他这样不恭敬。
他之前也没甚主仆概念,边疆破村里没人管的孩子,谁来教他这些。也就是在军营中听了几句,说将军尤其宠爱自家儿子。
虽是抱养来的,但也如视己出。
军里不打仗是气氛融洽,篝火边开心了也会打趣几句“小主子”或是“小侯爷”,来逗纪峥笑笑。
真到面对面见着,路明自己也拿不准“主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纪眠山耐心等了一盏茶功夫,仍旧没听见这小闷葫芦说话。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泽都有种糕点名为如意,过了香油炸出来酥酥脆脆还甜,一口下去全是满足。”
路明不由自主地咽口水,这才说:“回主子,我没吃过。”
纪眠山听了这蹩脚的称呼,漂亮眉眼漏出些不悦,随即朗声笑起来,畅快恣意的笑脸在路明脑中,和那位将军叠在一处。
“我知道你没吃过,走,我带你偷去!”
那会天晴日朗,侯府一派融合,路明也没想到北疆风雪苦寒,会如此延续到今时。
方才宫门前接到王爷出府,见他眉间阴云不展,似乎还带着薄怒。
传话的人说主子在宫里和陛下大争一场,府里暗卫没敢靠近听,只晓得皇帝怒极连吼了两声,似乎是……王爷风月之事。
路明自小跟着主子长大,王爷怎么过来的,侯爷又是怎么过来的,他帮不上忙,至少一道陪着。
年岁过得仓皇,受人恩惠许久,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从何时起,将纪家仇怨揽到自己身上来的。
既如此,他沉了沉心,提议道:“只要主子吩咐,我今夜就能进宫取皇帝项上人头。”
昨夜一战可见那叫季平辉的确有本事,若当真欺人太甚,路明使计也能险胜。
纪眠山却不置可否,也没多意外,只说:“皇帝刚才见了王朗,一会你把人领过来。”
至于吵架这桩,若真是吵得厉害,这工部侍郎才见过皇帝,乍听摄政王有请也没甚诧异,就这么跟着来了。
思及此,一直负手端行于前的路明止了步,问道:“大人,方才陛下可有说王爷不是,若有触怒圣颜之处,我也好替主子记着些。”
王朗笑得无奈,竟不知纪家还会担忧这些。
他仔细回想,确切道:“陛下方才一直夸赞王爷远见卓识,又说王爷兰芝玉树,可见陛下倚重。”
路明听过后面色稍缓了些,依旧冰冷一派,却轻轻“嗯”了声,便不再言语,领着王朗去茶楼。
纪眠山没等许久,倒是王朗落座时还略惊了惊,复又定下心来,摄政王这是已经在帮着陛下疏通
关系网了。
果然用心,但这一桌两人吧,怎么瞧都不大对劲。
看来王爷回府换了便装,只穿了玄色常服,悠闲倚着栏杆懒懒地摇着一把半开的折扇。
人间风月尽在他指尖缠绕,这是他该有的做派没问题。
可茶桌另一边,那个也如此撑着脑袋,蹩脚摇扇的嗒鲁质子是怎么回事?
“我这是在学习泽都风气,好融入你们大历。”特尔木生硬地解释道,语气中透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颇有:蹭饭自然要蹭得光鲜一些感觉,怪骄傲的。
纪眠山盯着茶楼下行人熙攘往来,无波无澜地给他们二人做了个介绍。
“这位是我朝工部侍郎,这位是嗒鲁王子。”他顿了顿,朝笑眯眯地说:“王大人家的公子你见过,就那天酒宴上口出惊人那位。”
“是他呀!”特尔木抚掌,激动得发间彩丝带飞扬,兴冲冲道:“就是那个说我跟你不清不楚,还准备把皇帝绑回家办了的奇人!的爹!“
才打眼见着特尔木就觉得眼熟,乍瞧没认出来。毕竟两回惊心动魄的晚宴上,他都在吃。
那日若不是王公子狂得上天,他估计也留不下什么影响,当下更是生出一种相熟的热络。
有模有样学着中原人的方式招呼道:“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突如起来的“夸赞”霹雳迅猛砸了王朗脑袋,他屁股才沾稳板凳又忙不迭站起来,匆匆行礼。
“王爷,当日之过,下官一定尽力补救,尽力补救。”
特尔木见他这样一惊一乍的,甚感无趣。
中原就是这样,等级划分明确,条条框框能把人闷死。不像他们嗒鲁,君上会围坐篝火旁,同子民们一道烤肉吃酒。
纪眠山视线镶在街对面,珠宝铺子生意兴隆,无甚名号只有漆黑匾额画着一片银杏,脉络简洁干净。
自王朗过来,门口原先迎客的小厮就对了个眼色进门去。
“有何可补救的,王大人客气了。再说,当日在贵府孤也说过玩笑,成不成真就看大人选择了。”
王朗明白,这所谓玩笑话不过是“你活不久了”而已,才御书房里没告诉陛下的是,当晚他紧赶慢赶地在府里紧张捡出几人做府兵用。
毕竟大历明面上不许官员私下培植武力,为着王爷一句话,自然也为了保命要紧,也顾不得那许多。
谁知到头来还是人家救自己的性命,看来,当日冷言是提点了。
纪眠山慢悠悠道:“孤那句玩笑话可不是提醒你。”
王朗:……
您是能听心声吗?
“实不相瞒,孤却有想杀你的意思。”纪眠山收回折扇,“但看你对陛下如此忠义相待,孤便知你不是会记仇的人,对吧?”
王朗:“下官不敢。”
下官不敢是。
“果然高义,今日特邀嗒鲁王子前来,为得就是宫防城墙。”纪眠山眸有深意,淡淡道:“王子带了不少人马乔装驻扎在泽都城外,一开始抱着杀进城的心思,仔细搜索倒是发现了许多薄弱之处。”
“便以此为礼,王大人辛苦一下瞧着修修,别哪日真被攻城泽都城墙挡不住敌人。”
特尔木眨着眼补充道:“在我们嗒鲁,要是捉住叛徒,会活活剥下他的皮挂在山丘上,等晒干了做风筝玩。”
质子入皇城私带兵马,还发现了城池疏漏。
做什么说这么多秘辛来,这,这不想听啊。
王朗冷汗涔涔,“下官尽力修。”
纪眠山淡淡笑过,手掌覆上茶碗盖,平淡道:“孤不要这句话。”
王朗心下了然,赴死一般回道:“下官定会听王爷吩咐。”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片酸涩。
这叔侄俩先来颗糖又给一巴掌,太刺激了。
“承蒙王大人厚爱,如此,大人和王子聊吧。”
茶楼商旗招展,直到黄昏风平才静下。
纪眠山慢悠悠往府里走,晚市未起,路边宅院尽起炊烟,万家安好。
“你说那季家耍刀的受伤了?”
“是。”路明静静跟在王爷身后,仔细道:“本来也用不着手上,他不愿我们帮手,非要一个人去迎战。”
纪眠山问:“伤哪了?”
“伤了腿。”
“唔。”纪眠山道:“伤了腿,他是不会让太医看的,更不会告诉皇帝。”
路明仔细想过,季平辉连着两夜没有回宫,当天早上细看下巴上已有了层青色。
“难道他……”
“他没被净身,虽不知怎么做到的,但季家当年虽然惨烈但也势大过,要做这件事应该不难。”纪眠山停了步,忽地旋身,“而且,你们携手共战,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何况,你不是最珍惜武学造诣深厚的人。”
这些话说得也没错,可是路明隐约觉得主子意不在此。王爷先回了趟府,从管家处拿了一封信,此后就再也不提皇帝的事。
这,总觉得哪里不对。
几息后,纪眠山接着说:“那就得进宫去给人家送点药,宫里你不熟,我陪你去。”
路明:强行不熟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塞外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