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羽打着颤扎进地里,王奇本是半跪半趴,劲风刺面而来,连着他几缕发钉进地里。
这箭射得悍烈,王大少爷十分给面掀起白眼彻底晕死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王朗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
冷飕飕刮进股穿堂风来,纪眠山依旧笑如春风,朝里面喊话:“陛下,龙体可还好么?”
却是半分焦急也听不着。
这话本也有关心意味,经他唇边笑意浸过,再越过沉寂的众人落到裴晏耳朵里。
听起来就不是那个味了。
裴晏收回目光,朝王朗道:“王大人,没得选了,我们今日聊的只能是城墙破损一事。”
身后脚步声临近,轻快洒脱,王朗知道这下点头不会松快,但若非如此,只怕当即就要下地府喝汤去。
自己儿子是混账,不管怎么说府中上下都是无辜。
裴晏收到回应后满意地笑了,却见下首男人一幅被逼着谋反的表情,心说:满屋子可能只有我是为了你好。
昨夜之后,泽都不知有几支势力逮住王奇的缺口要对工部下手。
虽然皇帝亲自来干这事,怎么论都不大妥,好在裴晏是个外来人,不在乎砸地出不了响的虚名。
得了王朗一个人情,以后不管是推政还是铸兵器他都放心些。
“都起来吧,地上怪凉的。”裴晏这会心情说不上差,面上浮现几分柔和。
纪眠山缓缓步过来,并未刻意避开同皇帝的对视,瞟见那双杏眼之下浮着淡淡一层青,这才笑了。
“陛下,可让孤好找,忧思一整晚。”他环顾着四周伏地的仆从,“陛下年纪大了,还玩升堂审人这一套。”
“皇叔精神好得很,可不像是一整晚担忧未眠。”
裴晏想起刚刚大门洞开之后,这人站在弓箭旁笑得那么放肆,要说乍见刀剑兵器不怕是说给鬼听的,他自己都说不上哪来的自信。
或许是那晚醉酒药劲,狗东西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防浪之举,只是让人打晕了自己。
裴晏就觉得,他现在不会杀自己,也不会把箭头对准自己。
“玩够了没,玩够了就回家。”
纪眠山越过所有人站到裴晏身前,连个敷衍的礼都没有,只好好盯着小皇帝的脑袋,笑意深深。
王朗刚顺直了身子,也不管摄政王瞧不瞧得见,且这种一言难尽的场合里闭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朝那横在自己和陛下面前的背影行了礼,才顾得上自家儿子。
小厮埋着头过来准备将少爷搬回去,却被拦下。
摄政王身形修长,开口带着股慑人气场,“他用哪只手碰的你?”
他说话时笑如浓蜜,目光直白放肆地在裴晏身上绕了好几转,最后才停在嘴巴上。
“还是……”
“王爷!”王朗是顾不得许多了,心想这陛下哪是能轻易碰的,“犬子御前失仪不假,却万万不敢污了陛下圣眼啊。”
他说着朝裴晏投去求助的目光,一颗心如被丢进火坑里烤得难受。
为官这么几十载,还没有一天如此惊心动魄过。先是皇帝设了圈套,后又见摄政王府门放箭,就刚刚那么匆忙一回眼,都能见一排刀戟密布。
裴晏接收到了求救请求,心里也纳闷这狗东西这会发什么癫,怎么好像……自己被碰了他要发火,自己没被碰也要发火?
“皇叔带那么多人来做什么。”裴晏明知故问道:“你跟踪我?”
“我哪敢。”纪眠山侧过身背对着地上的王奇,“侍郎府上今日闹出人命官司,他们是来执行公务的。”
王朗这是真听蒙了,纪眠山笑容可掬地和善安慰道:“大人不必害怕,你可能活不长了。”
大人们聊起来,小厮们也趁机抬着自家少爷往内院走,迎面撞上两名带着寒铁掩面的执金卫,铁甲在秋风里闪着冷光,他们抬着一个简易架子,素麻白布蒙着一人,头部血迹斑驳。
小厮不敢拦路,只好拖着湿了兜裆布的自家少爷往旁边挪一挪,执金卫也目不斜视地迈过去,气场同尸体融在一处,都在发散死气。
执金卫管泽都安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高门府院闹出人命,是要由这群人亲自移交去六扇门的。
压抑许久的泽都,终于开始落绵绵雨滴,转眼就瓢泼起来。
赤红枫叶被大雨扯落砸进石阶上,如血溅一般惊心刺目。
“你一早知道王朗府上出了事?”
裴晏立于王宅府门前,雨线成串拦住视线,模糊了执金卫离去的背影,瞧不清楚,他眉头深深地蹙着。
刚才人过门槛时颠簸了下,风掀白布,露出一截熟悉的衣料样式——是裴晏替换的,那个被绑来的人。
可明明已经放他走了……
“孤无所不知。”纪眠山离得近,雨汽中檀香被涤尽,只剩幽幽沉木的味道。
他和传言中不同,裴晏从没在他身上闻见过什么脂粉香。
“皇帝和孤说那么多嗒鲁的事情,转头就跑来王宅以身试险。”纪眠山推开路明递过来的伞,进了车驾,才悠悠望向阶上蹙眉的人,“这可要孤怎么办?”
“你知道那是谁的人吗?”
裴晏钻进马车前回头朝执金卫去的方向看看,闷声问:“人是你们替换的,所以你们一早就想过会出人命?”
他紧着眉,心乱麻一团。
都想来抢王朗,新帝登基铸造钱币前线战事武器,这些都是香饽饽大工程。裴晏只想到用自己来威胁人,却忽略了——这是大历啊,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王侯将相动了怒,必得血流成河。
在这里,行差踏错下场定是万劫不复……
纪眠山开始还能懒洋洋靠车厢上,横眼瞧过去,却把打趣的话都堵住了。
这人嘴巴怎么又白了?
“陛下这是,见到死人害怕?”
裴晏:……
他岂止是害怕,他现在满心难受混乱,像炸了个调料坊,辛辣陈酸苦甜一股脑地和在一处,绞得什么滋味都分不清。
“你说你无所不知?”
纪眠山轻轻点头,“是说过。”
“那今天会死人你也知道?”
裴晏说完后只觉满腔怒火不大合适,毕竟面前这个人,才是当朝搅弄腥风血雨的第一把好手。
这话问的,跟问屠夫为什么杀猪有什么区别?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纪眠山正正盯着他,问道:“陛下不会准备告诉我,自己是在因一人生死而困扰吧。”
裴晏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水,心里愈发闷燥了,这操/蛋的时代。
“不行吗,我见过他,不久之前才说过话的人,就这么不清不楚死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吗!”
道理规矩用血来写,腥气赤红早已盖过公平正义去。
他来是要做皇帝,这些他都明白,可委屈劲上来竟是盖都盖不住。不禁反复想自己这么拼劲做什么,不就是在其位谋其职吗。
即便如此,少见点血不好么……
纪眠山被他这一通吼,许久没再回话,大雨瓢泼,车厢里昏暗不明,他收了平时的轻佻不羁,双眼似刃,静静看着身边的人。
帝王之路向来遍布故人荒冢,真到节骨眼上,君臣父子哪个杀不得?
这话寻常人家说得,宫里权势倾轧中长大的人可不会讲,更不会这么想。
这种陌生感,突然让他想起寄到自己府上的那些信件,不似本朝行文风格,倒像是外疆人所写。
你究竟是谁……
车轮压过深浅不一的水坑,捡起水花带泥,马蹄雨中踏着青石板,声音并不清脆。
纪眠山心中疑云甚浓,却见裴晏面色越来越差,想着,就算是演,给一个交代又何妨。
“陛下是忘了孤那夜也中了药,自顾不暇着没时间安排什么换不换人。”
车驾出了巷陌驶上平坦城道,之前的颠簸消散了些,坐在软垫上几乎感觉不出来。
“况且,孤要动谁,孤想杀谁……”
皇帝没甚反应,依旧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纪眠山眸光暗了暗,倏地振袖挥出响,三根冰凉手指稳稳架住裴晏的下巴,逼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都会让他死个明白,下作手段,孤不太爱用。”纪眠山笑盈盈地,含沙射影道:“比如给人送药。”
太近了,每个字都带着温热的鼻息,轻轻扫荡过来,带着那股木香。
这人指尖冰凉一片,但眼底并不平静,如深海滚着巨浪翻出些雪白水花,一阵一阵的。
裴晏在这些水花翻涌中,瞧见自己睁圆双眼的脸。
外面狂风暴雨透过翻飞的车帘落进心里——纪眠山这是在跟自己解释吗,就因为被吼了一句?
他刚才是没憋住,或许是没能接受自己死后穿越,亦或是见不得人命如草芥,反正桩桩件件,裴晏不给自己找理由。
会委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纪眠山的解释也让他多少平复了些,是时候让那晚的春/药,还有今日的王宅血案来个收尾了。
只是……
“皇叔这动手动脚的毛病可得改改。”裴晏只顾着自己挣开,正想说什么却见纪眠山手半悬在空中,拇指指腹沿着修长食缓缓摩挲。
想起下唇刚才那稍纵即逝的一点冰凉,裴晏皱了皱眉,心想这狗东西莫不是在嫌弃我的嘴巴,都是男人碰一下怎么了?
“怎么,你手指金贵,被我碰过就脏了?”
“倒也不是。”纪眠山看着手指,脑中忽地浮现话本里那些场景:软唇潋滟诱人水光,唤着王爷,一下又一下迎合。
转瞬之间碰了碰,当真写得不错。
他悠悠抬眸手指还没分开,细细回味着缓缓道:“孤这算是,近乡情怯?”
纪眠山:我的想法不能过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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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