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卿予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捆爆竹,炸到耳中,就看那女子浑身一震。
卫芜音见状,给了她一些平复的时间,才继续问,“在高陵县时,你们是不是见过面?”
听到这里,那女子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头。
待触及到头上缠着的纱布,她眼里起先有些茫然,随后露出痛苦又不愿相信什么的表情。
卫芜音这次没有给她平复的时间,“所以你方才的意思是,你早已和温卿予失去了联系,你因为担心他,进京寻人,却发现他另有新欢。”
卫芜音每说一句,那女子的啜泣声就多一分,听到“新欢”二字以后,更是泣不成声。
她看着那女子的反应,心中沉下去。
原来,真相是这样么。
她站起身,眼神怜悯的看着那女子,“你受了很重的伤,如今不宜太过激动,今晚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等你想好了,就让人来找我。”
这话说完,她没有再停留,起身离去。
……
隔日上朝,卫芜音再次与萧斐在长庆门不期而遇。
不过看萧斐走来的方向,却是与宣德门相反的方向,卫芜音心中称奇,朝着他来的方向溜过去一眼,确认他是从宫中当值的班房来的。
不由得陷入沉思。
皇宫外城原本每晚都有文官在此当值,专为处理外地送来的急递,第二日再将审阅过的急递呈给皇帝,方便皇帝对急递内容做出判断。
自从元康帝搬离皇宫,潜心在行宫修道以来,班房也逐渐形同虚设;后来文官在此当值的惯例也取消,所有急递内容都送去了太后那里,由她审阅一遍过后,再在次日朝会时,与众人在政事堂进行票拟;有了结果,最后统一送去行宫,请元康帝御笔朱批。
然而这轮值都已经被取消这么久了,他夜入皇城,所为何事?
想到这里,她再次朝萧斐投去探究的目光。
萧斐似乎也没料到会这么巧,因着在外面不方便说话,便正过身来,方便她多端详端详自己。
卫芜音也因此多往他脸上看了两眼,然后才继续观察。
看他一身官服熨帖得很,应该是才熨烫过不长时间;
面上虽有些倦意,倒也没有明显的委顿之色;
再往手上看,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拿。
看着与往常无异,那他提前进宫,还去了班房,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看萧斐的时间有些久,人也不自觉停在原地,杨仆射打长庆门外走来,顺口叫了她一声,“殿下可是在此等人?”
卫芜音这才回过神,先作势看了看天色,“这段时日又是常常阴雨,我看今日的天色不错,正想着出宫的时候要不要走路回府。”
“哦?”杨仆射捋着长须,笑呵呵接,“老夫竟是与殿下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天晴,正适合多走一走,殿下若是不嫌老夫腿脚慢,可否让老夫来给殿下搭个伴儿?”
杨仆射的宅邸建在武英巷,从御街往南稍走一些距离就是,他要和卫芜音顺路搭个伴,也不过是同走一条御街。
这个提议说来甚是巧妙,杨仆射与她的关系不算融洽,今日却忽然有此提议,既可以说成临时起意,也可以是借机有事相谈,却给对方留足了考虑的时间。
即便当真话不投机,也不过是忍耐一条御街的距离,不至于难以忍受。
这还是杨仆射第一次主动相邀,杨氏一门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近日的几桩事也不曾与杨氏有什么关联,不知杨仆射打算和她谈些什么,卫芜音来了兴趣,欣然点头。
说话间萧斐也从另一边走来,杨仆射顺势也与萧斐示意一下。
卫芜音的目光不经意往萧斐身上一落,却是很快收回笑意,只同杨仆射道一声,“杨相慢聊,我先过去了。”
她走得飞快,杨仆射看着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背影,摇摇头:看来这晋阳公主还是放不下先头的恩怨,不能与萧斐和平相处。
……
赈灾事宜已经派遣下去,行宫和永寿宫都在有序推进动工事宜,此时还不到秋粮征收的时候,国库紧张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是以众人在政事堂的这场朝会,不过是走了个过场。
卫芜音将桌案上分好的奏疏大致看过一遍,几乎都是需要最后做决定的,由她拍板以后,再分派下去交给各方推行。
才翻开其中一本奏疏,就看到上面有萧斐拟下的意见。
这个情形,她在前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初时或许还会暗嫌其指手画脚,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再看,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父皇避出皇宫,迁往行宫清修以后,把自己的权力分成了三个部分,其一是太后垂帘听政,默许她第一时间知晓各地送来的急递;
其二是提拔了手中有兵权的萧斐,封他为摄政王,着手参与各项政令的执行;
其三便是许她监国之权,代表皇帝为各项提案拍板作决定。
这一手看似弄了个三足鼎立的局面,实则打破了之前杨仆射一家独大的势头,朝中众人各怀心思,少了溜须拍马的钻营,反倒开始在本职上下功夫。
这样一来,不管上面如何风起云涌,底下总是涌来一股新鲜血液。
而这股新鲜血液最终会流向哪里……
卫芜音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东宫的方向一飘。
“……殿下?殿下?”云林公公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卫芜音听到动静,迅速向周围看一眼。殿内众人齐刷刷看向她,似是在等她发话。
而云林坐在她右手边,正靠近她这边,提醒她,“今日所有的奏疏,奴婢都已经为殿下及各位相公分好了,殿下若是没有其它示下……”
卫芜音当即反应过来,今日政事堂的这场朝会,本就是为走个过场,众人象征性理了一遍之后要处理的事以后,就需要她来说结束的话。只不过她刚才想事情有些出神,迟迟没有开口。
她露出得体的笑容,“各位都辛苦了,这便散了吧。”
有了她这句话,其余人这才离开座位,带上各自要处理的公文离开政事堂。
卫芜音照例是最后出去的,出门时看到杨仆射与萧斐站在政事堂前的小广场上谈论着什么,看到她出来,二人也止了话头儿。
见状,卫芜音的步子不易觉察的一慢。
两名朝中重臣聚在一起谈论的,可能是关乎未来走向的朝政大事;也可能只是恰巧碰上,随便聊上两句。
但直觉告诉她,萧斐和杨仆射之间,绝不是随便闲聊几句那么简单。
这种事,如果她当面向萧斐打探,他即便能回答,也绝对不会告诉她实话,倒不如和从前一样,交给绿朱暗中打探。
她走着路时,不动声色的打量杨仆射,若有所思。
杨仆射在她父皇这里,一个“右相”已经是坐到了头儿,其实以他现在的年纪,早就应该致仕了,只不过父皇一直不肯放他而已;
杨家也因为杨仆射而成为朝中一棵参天巨木,连他那公认没什么慧根的长子,都因他的关系坐在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甚至到卫然登基时,杨家还依然屹立不倒。
但这棵大树,当真像外人眼中看到的那样,一直坚不可摧么?
这让她不得不继续深思,前世萧斐能在卫然登基时坚持到最后而毫发无损,是不是早已和杨仆射暗中搭好了关系?
毕竟……
这两个人,一个在权势上早已成了气候,一个手握兵权,他们之间若结盟,关系更要纯粹,其影响绝对要比她这个根基尚不稳的公主要大。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凛。
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她都不能放任这种情况发生!
看到她走过来,萧斐自觉回避,“在下还要去东宫为太子讲学,先失陪了。”
杨仆射淡笑颔首,卫芜音则仍与从前一样,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萧斐离开以后,杨仆射对卫芜音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如同来时约定的那样,散着步一路慢慢往宫外走。
今日虽然是晴天,但夏日的酷热也席卷回来,两人沿着殿前的长廊往宫外走,期间并无什么交谈,仿佛真的只是临时起意,一起结伴散一会儿步。
出了宣德门,两边的下人见他们没有要上车、坐轿的意思,便也默默的跟在后面,不做打扰。
杨仆射示意卫芜音走进其中一边的御廊,“殿下可有在这里走走看看?”
卫芜音顺着御廊的方向看了一眼,廊内有许多小摊,百姓们在此做些小买卖,吆喝声铺满一路,透着祥和繁荣之感。
她倒是从来没有在这里逛过,见状便与杨仆射一起走进去。
御廊里人来人往,这里的人见惯了锦衣华服的贵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态。
御廊挨着御街的那一侧是一条笔直宽阔的沟渠里,引的河水,水中种着品类繁多的莲花,岸边栽着各种果树,这时节有些果树还开着花,一眼望去,一片花团锦簇之态。
卫芜音边走边看,又额外关注杨仆射,只等着他什么时候点出正题,然而一条御廊都快要走完了,也没见杨仆射有什么话要说。
她心中暗奇,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正在这时,忽然看见前面围了许多人,虽然他们在外面看不太出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但看临街那铺子挂的牌匾,是一家伞铺。
“哟,前面倒是热闹,”杨仆射笑呵呵的想走过去看看,又想起身边还有卫芜音,转头来问,“殿下可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看个热闹也没什么关系,卫芜音余光里见绿朱她们都在不远不近的跟着,点点头,顺便提醒一声,“杨相当心,别被看热闹的人撞了。”
杨仆射虽然年事已高,但看热闹的兴致更高,三两下就带着卫芜音挤进人群中。周围拥挤的人潮似是注意到他们二人的衣着,下意识为他们让出一点空余。
这一让,也就更清楚的露出被围在中间的青年。
他正以伞面做画,两支笔在手中来回颠倒,嘴里还叼着一支水笔,手腕翻动间飞快的在伞面上画出各种虬结梅枝,衣袖翻飞间,点点红梅也在枝头绽放。
他身边的长木桌上还搁着几把画好的油纸伞,应该全都是出自他的手比。
伞上图案不一,有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的是池鱼戏水,也有的伞面上题着整首太白诗,一笔飞白让人称赞不已。
周围人声鼎沸,那画伞的青年却恍若未闻,卫芜音的目光起先是被他伞下书画吸引,后来就不由自主落到那青年上。
他不像是伞铺的伙计,衣着很是低调,浑身上下全无配饰,但卫芜音看出那衣衫料子是有“叠雪轻”之称的葛丝衣。
心中大概明了,想来这是哪家的贵公子临时起意作话,倒是让伞铺老板沾了光。
那青年很快又画完了一幅伞面,熟练的将伞晾在一旁,放下笔。
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看向卫芜音和杨仆射的方向。
就见他面上忽地讶然,脱口就是一声,“祖父?”
卫芜音也跟着看向杨仆射,果然就看杨仆射习惯性的板着一张脸,眼里却透着一股慈爱来,没有马上应那青年,而是转身对卫芜音道,“殿下见笑,这是老夫的孙儿。”
竟是杨仆射的孙子。
卫芜音看着近前那一身飘逸古意的俊朗青年,什么都明白了。
注:
“小荷才露尖尖角。”宋·杨万里《小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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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