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行一番话冲口说出来,知道自己没有了回头路,一开始的那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一经退下去,整个人就有些发僵。
车里的晋阳公主一直没有出声。
**辣的太阳当头晒着他,像藏着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有嘲弄,有讥讽,有不屑。
俄顷,那些东西又好像突然生了嘴一样,嘻嘻嘿嘿的嘲笑他——
“嘿嘿嘿嘿……好不自量力!你是个什么身份,就敢当街求娶公主?”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混到现在连个官身都没有,秦家看不上你,公主也不要你,我要是你,我就一头撞死算啦……”
“我就说这法子行不通吧,晋阳公主就算从前赏识你,那也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你做驸马,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
仲月行开始后悔,然而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只能手脚发凉的站在日头底下,接受命运对他的宣判。
卫芜音坐在马车里,听到仲月行的话的时候,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她的手之前擎着车帘,方便她顺着车窗看外面的人。
现在,她已经将车帘彻底掀到一旁,将手搭在车窗边,屈起食指轻轻的笃笃笃的点着窗沿儿。
仲月行这段时间的行踪她一清二楚,他虽然与杨仆射有一字之师的关系,但杨仆射门生众多,除非仲月行有特别的本事,杨仆射根本顾不上他。
所以他才放着杨仆射这边的门路不用,转而迂回的利用秦家二娘,攀上秦国公这根藤。
说到底也还是为了仕途顺遂,想多一层保障。
可他却忘记了一件最惹人忌讳的事:既然已经选择了一边,就不该三心二意,两头都瞒着,两边的好处却都想占着。
想到这里,卫芜音的眼神里又透出一抹玩味。
瞧瞧他现在的模样,自以为逼着自己到她面前表忠心,其实却觉得当她的驸马是一件多丢人的事。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说出心悦她、想自荐驸马的话以后,面上却摆出一副那么难堪的表情?
这样的人也犯不着与他多费口舌,让人轰走就是了。
至于今日发生的事,想来无论是杨仆射还是秦国公,都能很快就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可以说今后仲月行再想和他们搭上关系,仕途上也走不通了。
即便他不死心,另换一棵大树,然而放眼朝中,也只剩下萧斐这一条路可走。
问题是,萧斐会接纳他么?
当然不会。
她放下车帘,漫不经心的靠回去,“绿拂。”
刚要开口让绿拂把人轰走,忽然就听到后面传来两声惊呼。
一声来自绿拂,“呀!”
另一声带着点儿慌,“吁!!”
紧跟着,又听到有马在打响鼻儿的声音。
再然后,有人“咚”的一下跳到地上,忙不迭赔罪,“属下该死!冲撞了晋阳公主的车驾!”
卫芜音这次眼里带出诧异。
萧斐来的还真巧。
她虽然坐在车内,但外面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进来。
先听到一阵从容的脚步声,接着,一道如山间清涧的嗓音响起,“晋阳公主安好,底下人冒失,冲撞了殿下的车驾,还望殿下见谅。”
这一声以后,绿拂也在外面似提醒似见礼的恭敬道一声,“王爷。”
甚至连另一头的仲月行都颤巍巍的躬身行了一礼,“仲、仲月行……见过王爷。”
卫芜音一哂,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仲月行还能想起自报家门,可见脑子一直都很活络,只是用不到正地方。
车外,萧斐的马车距离公主车驾只有堪堪几寸,若非车夫猛拉了一下缰绳,恐怕现在真的已经撞上去了。
青桐还满是忐忑的低头站在一旁。
虽说撞上去的确是自家主子给下的命令,但他也不敢真的去撞晋阳公主的车驾,然而仓促之间紧急拉住缰绳停下马车也算违了主子的令,主子他……应该能轻些罚他吧……
默默想着,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丝疑问。
主子向来是君子端方、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好端端的,主子为什么突然让他撞晋阳公主的马车啊?
他偷偷往主子身上看,又悄悄把眼风往仍是紧闭着的马车那边飘。
终于,马车一侧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秾丽美人面。
接着就听到晋阳公主淡淡应道,“王爷说笑了,谁还没个差池,不妨事。”
出门在外,耳目众多,外人只知道卫芜音和萧斐素来不和,如今萧斐的马车差一点儿撞上卫芜音的,就更称得上一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果然,就见卫芜音的目光往萧斐身上一溜,眼里漫上似笑非笑的意味,“王爷公务缠身,平素在这些小事上更要仔细才是,今日不过虚惊一场,若真因这些小事出了什么大差池,怕是会引得朝中震荡,还望王爷保重贵体。”
萧斐口中应着,不动声色的观察卫芜音的神情,看她眉间拢着几分不耐,再看另一边依然不知所措的仲月行,心中明白了几分。
“青桐,”他回身吩咐,“方才因你粗心,险些误了事,怕是也惊着路过的仲郎君了,先扶仲郎君去歇息吧。”
青桐连忙应了一声,又朝着卫芜音行了一礼,从后面绕过去,把仲月行带走。
街上这时候没什么人,有之前路过此处的行人,也都避得远远的往这边看热闹,这会儿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都各自散去了。
两辆马车还一前一后的并排停在街上,卫芜音等青桐奉命去带走仲月行,才重新看向萧斐,眼神一瞥他的那辆马车:不解释?
萧斐则往仲月行消失的方向瞥一眼:不谢我?
卫芜音一顿,“唰”的一下放下车帘,眼不见为净。
这个动作的意思,萧斐也看懂了。
多、管、闲、事。
他摇头浅叹一声,也回身上车。
……
参加过金明池的筵席,那些来京述职的外地官员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得以放松。
相比那些官员,官眷这边的走动明显更要频繁。
在宫宴之前,她们已经自发的办过几场小宴席,相互之间熟识了不少,等到宫中接风宴正式开宴时,那些交好的官眷们相互约好出门的时辰,结伴而来。
卫芜音前一晚住在了宫里,仍是住在她原来住着的凤阳阁。
临进宫时,绿拂一脸凝重的来报,说绿朱回来了。
绿朱前些日子奉命在高陵县一带打探情况,这次回来,便是因为探出一些消息。
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将这次的事写在密信中,告知卫芜音:
经查,高陵县的确出现了一桩疑案,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被人抛在距高陵县外不远的林子里,是个路过的樵夫发现不对,飞跑着报去县衙。
此案由高陵县法曹闻野受理,但一直到目前为止,仍查不到这名女子的身份,看上去应该是有人故意将能证明这女子身份的东西抢走销毁了。
因为高陵县附近没有能救治她的郎中,卫芜音疑心此女与温卿予有关,让绿朱将人带回。
绿朱在接到京中回信以后,秘密将这女子带回,同时也带回了高陵县法曹誊抄的卷宗。
当时宫门就快落锁,卫芜音让绿朱尽快着人救治那名重伤女子,自己则带上绿拂,拿着卷宗进宫查看。
写卷宗的人,单看字迹就给人沉稳之感。
卫芜音将卷宗上的内容看过一遍,又把那女子出事的日子与温卿予被青桐撞见的日子做对比,两边正对得上。
这案子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只要那女子能够清醒,问明她事发时的情况,这案子就能告破。
但难的是,那女子伤在头部,若没有良医救治,只怕会再难醒来。
所以要想知道出事女子是否与温卿予有关,还是要先等她醒来。
想到这里,卫芜音随手拢起卷宗。
目光不经意的一瞥,正瞥见卷宗后面的落款处,法曹的名字。
让她正在收拢卷宗的手一顿。
这法曹名叫闻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