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则回到王府,奉纸、奉砚照例端来茶水伺候。他脱下外袍后,端起折枝花卉纹盖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他最爱庐山云雾茶,茶汤清淡明亮,宛若碧玉,茶味醇香甘润,令人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忘却红尘俗世,只与山林为伴、烟霞为友。
项则喝了一口,不同于寻常所喝的茶味,这一杯茶仿佛还有一丝淡淡的花香,花香茶香融成一片,沁人心脾。他将茶盏拿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是茉莉花香。
他记得,宝璐很爱茉莉花。
项则疑惑地看了一眼奉纸、奉砚。
见王爷神色轻松,奉砚知道这茶给了王爷惊喜,忙笑道:“这是宝璐姐姐进宫前开始做的茉莉花茶。因来不及做完,这两日奴才和奉纸按照宝璐姐姐的法子把它做好了,特沏了来给王爷尝尝。”
项则想起宝璐,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如春水粼粼。他一面品茶,一面思念宝璐,从她差点被自己赶出府到如今倩影常在心头,谁能想到本来只是给小世子找个教引嬷嬷,到头来竟是自己碰到了心上人。
宝璐待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不知不觉,项则喝了三四杯茉莉花茶。
越想同宝璐的相处和情感,项则越激动,以至于夜深了依旧睡不着。自他长大以来,从未和任何一个女子亲近,更未对人动心。
为了楚国,为了项家的江山,他披肝沥胆、呕心沥血,把自己当成木头人一样生活。
偏偏,宋宝璐闯进了他的生活,打乱了他的节奏,让他时时分心,常常牵挂。他想看见宝璐,想看见她笑,想听到她说话,巴不得时时刻刻将宝璐带在身边。
项则知道自己不该为情所困,还该和从前一样,当冷面冷心的摄政王。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在别人面前他是雷厉风行、人见人怕的摄政王,可到了宝璐面前,他不自觉就会流露出笑意,心里跟开了花似的。
如果说项则是一块冰,宝璐就是一缕阳光,逐渐融化了他,让他感觉到温暖。
这几日,宝璐住在宫里,早晚难相见,项则不受控制地疯狂思念,这种情感因为前所未有而疯狂滋长,就像春雨后杂草丛生,野蛮而生机勃勃。
他体会到了心慌慌跳的那种愉悦,也尝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痛苦。
项则也知道,自己是摄政王,王妃的出身必得高贵,否则流言四起,太皇太后也不会允许。可他是摄政王,有选择决定的权力,就算有世俗偏见,就算有种种阻挠,他也不怕,他只要宝璐当王妃,别的人一概入不了他的眼。
身为摄政王,项则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这一次,他希望对方心甘情愿。
就算他想好了美好的结局。可另一方面,项则还有一息理智尚存,他知道因为年少的承诺,这两年内他都不能和宝璐成亲。
他害怕耽误了宝璐,害怕宝璐不想等,所以他又有些想放开宝璐,让她另觅良婿。况且宝璐说过不喜欢宫廷生活,一旦她真的嫁入王府,自然免不得卷入宫廷斗争。
爱意和放弃两种情绪在项则心里反复纠缠,让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宝璐得到真正的幸福?
一番翻来覆去的愁绪过后,项则自起披衣,走到庭院中,来回踱步,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发呆。他很想找个人谈谈,可是找谁呢?
他一向把事情闷在心里,更何况是这种不便开口的情意。
项则按了按太阳穴,头有些痛,想必是近来思虑过多的缘故。
他信步而走,竟到了燕燕屋子跟前,里头灯光微亮,这丫头这么晚竟然还没睡。
项则听到里头有人在嘀咕,“这个字可真难写!”
是燕燕的声音,她在练字?燕燕和宝璐不同,她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得,这会儿怎么在写字?
自从燕燕挨了板子后,项则一直没和她见面。小世子生病一事说来也不能全怪她,她被罚多少有些被冤枉的意味,项则该宽慰她两句才是。
想到就做,项则敲了敲门,得到燕燕许可后,方推门而入。
燕燕完全没料到王爷会来她房间,像只惊慌的小兔子,无所逃遁,瑟瑟发抖道:“王……王爷……”
微明的灯光照出项则颀长的身影,他摆了摆手,“你躺着别乱动,牵动伤口就不好了。”
自从挨打之后,燕燕更加害怕王爷,压根不敢直视王爷的眼睛。幸好房间昏暗,目光落在黑暗里,谁也不用尴尬。
项则沉声道:“小世子生病是采苓的错,本王已经赶她出府,你……受苦了。”
燕燕下意识地用手攥紧了被子,道:“奴婢……奴婢玩忽职守才会让采苓有机可趁,王爷罚奴婢是应当的。现在奴婢已经不觉得疼了,只盼着赶紧好起来,和宝璐姐姐一起照顾小世子。”
项则瞅到燕燕的床头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纸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字,道:“你在练字?”
燕燕将那几张纸揉成一团,藏进被子里,道:“奴婢没念过书,一个字都不认得,不像宝璐姐姐那样聪敏有学问,所以想趁着现在多认几个字。”
项则点点头,又想起宝璐在身边的好处。
他发现床边上还有几张纸,纸上整整齐齐地写满了字,和先前的歪七扭八不同,一看就知道这是读书人写的楷体字。
项则看了眼面上的那张纸,写的竟然小世子生病时的药方。他一时想不清楚燕燕在做什么,便直接问道:“你拿太医院祝怀归写的药方做什么?”
燕燕意识到那几张纸漏在外面被王爷发现了,她又是腼腆又是紧张,磕头道:“王爷,奴婢……奴婢没有坏心思,奴婢只是觉得祝太医的字好看,才拿了来临摹的。”
项则没和女子谈情说爱过,不晓得女儿心肠,还真以为燕燕拿了药方是练字,道:“祝太医的字虽然整洁,但算不上名家。知津斋里有不少名家字帖,你若想练字,明儿个和阿崇说一声,让他取了来给你。”
燕燕以为遮掩过去,松了口气,道:“多谢王爷。奴婢……奴婢有祝太医的字可以练习,已经知足了。”
“这些字你都认得?”项则拾起那几张纸翻开看了看,都是祝怀归写的药方,分别是治小世子呕吐腹泻的药方、燕燕退烧的药方和消肿的药方。里面还夹了一张纸,道士画符般写了不少字,他认出上面写的都是一样的三个字“祝怀归”。
燕燕如实答道:“阿崇念过书认得字,晚上他回来了,奴婢就请他来这,教我几个字。奴婢刚学,上面的字还认不全。”
项则见燕燕不胜娇羞,又看了看手上写满“祝怀归”三个字的纸张,他懂了,燕燕心悦祝怀归。可又见不到祝怀归,只能对字思人,日日写他的名字。
项则不动声色地将纸张放回燕燕的床头,道:“只要你用心学,这些字你都能学会的。”
“多谢王爷鼓励。”燕燕忙将那几张纸放进抽屉里。
项则道:“本王瞧你还下不了地,不如明日叫祝怀归再来给你医治医治。”
听闻此言,燕燕双眼瞬间有了神采,祝太医真的可以再来吗?可她又怕自己的表现太唐突,也怕麻烦祝太医,更怕祝太医对她像对任何一个病人一样。
燕燕连连摇头,眉毛拧成一团,道:“奴婢已经慢慢恢复,不敢劳烦祝太医跑一趟,更不敢劳烦王爷为奴婢的事分心。”
项则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真不想见祝怀归?”
燕燕惶惑地看了一眼王爷,她明白王爷看到了那张写了祝怀归名字的纸。她低下头去,带着哭腔道:“王爷,奴婢……奴婢……奴婢是想见祝太医,可奴婢又怕见他。”
项则倒是欣赏燕燕的诚实和勇敢,能直言不讳的人在世上不多。
“为什么?想见他,本王就让他来。至于其他的,得你自己把握。”
燕燕低声啜泣:“奴婢自从得祝太医亲手喂药,便落了一颗心在他那,梦里都想见他。可奴婢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害怕他嫌弃奴婢,所以奴婢不敢见。况且奴婢和太医身份有天壤之别,不敢奢求。”
月光清凉凉地洒了进来,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秋霜,令人感到一丝寒意。
项则按了按脖子,松松筋骨,道:“你不问清楚,怎么知道对方的心思?”
燕燕使劲地摇摇头,“有的问题问了倒不如不问。不问的话,祝太医来王府诊脉,奴婢还能和他说说话。若问了,闹僵了,以后连面都不能见。”
顿了顿,她擦干泪,接着道:“如果注定没有好结果,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说,这样既不会耽误祝太医,日后也还能留下相见的余地。”
燕燕想得透彻,她所求的就是能多见几面祝太医,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别的不敢妄求。
项则反复琢磨那句“如果注定没有好结果,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说”。那他和宝璐呢?会不会也没有好结果?这两年不能成亲,再加上宫廷倾轧,宝璐留在王府会幸福吗?
项则心生感慨,突觉一阵寒气从背后侵袭,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次日,项则还是命祝怀归来王府瞧瞧燕燕。
因男女有别,燕燕受伤的部位是臀部,祝怀归只能诊脉、看面色、询问,断定燕燕恢复得不错,假以时日便能下床。
燕燕以认字为由,向祝怀归请教药方上的全部文字。
祝怀归没想到自己写的药方竟然被人收藏,飞红了脸,道:“燕燕姑娘有心了。我的字写得不好,比不上王爷龙飞凤舞,笔力遒劲。燕燕姑娘不如一开始就学那种上好字体。”
燕燕笑着摇摇头,道:“你的字干净,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我刚认字,看这个很合适。”
祝怀归没有王爷长得高,也没有王爷长得俊,可落在燕燕眼里,他是顶尖的好男儿,谁也比不上,越看越喜欢。
教完燕燕后,祝怀归又顺道看了琴童和棋童,他们恢复得更快,看来不用一个月就能下床走路。
只是王爷连日来精神不济,硬挺着上朝,日日夜夜潜心于国家大事,竟累得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