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为了见证这场离别,今夜的星辉分明比往常更冷。
云河裹紧了衣袍,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退了回去,将一枚护符打入了天后体内。
虽然忘忧饮只会消去记忆,不会影响人的实力,没了他这个儿子,又失去了记忆,天后应当不会再对天帝他们一家三口有任何妨碍,盛莲也就再没了继续针对她的理由。
但为了保险起见,云河还是决定把祖父给他的护符留给天后。
凌霄殿一战让天庭众仙见证了天后的强大,同样也让云河意识到了祖父的强大。
同样的护符祖父一共留下两枚,一枚给了天帝,一枚给了他,连天帝的宝贝疙瘩九宸都没有。
祖父虽然早已退位,这些年一直云游四方,但在天界依旧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留下这枚护符,到时真要发生了什么,众仙哪怕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也会多少对天后照拂一二。
云河原以为天后喝下忘忧饮,对于这些年一直在为妻妾之争焦头烂额的天帝来说是件好事,没想到,得到消息后,天帝的反应却比他预想中还大。
“畜生!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够做出那种事情?”当云河面对天帝那双愤怒而忧伤的眼眸时,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在这段关系里,最先背叛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怎么不可以,我为什么不能?”曾经,因为父子二人并不亲近,面对天帝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畏惧。如今,不再对天帝抱有任何期待,他反而能够不卑不亢,从容面对天帝的怒视。
“我只是想让我母后活下去而已。只有忘了你,也忘了我,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果然无欲则刚,哪怕天帝的目光再冰冷,云河脸上的表情也依旧没有半点涟漪。
“我会如你所愿,乖乖滚去镇守地眼。你但凡还有点心,就别再去招惹她了。”
在云河眼里,天帝对他们母子的态度一直很矛盾。说是漠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偷偷关注他们母子。每每被发现,却又极力否认。也正是因为他这矛盾的态度,天后才一直对他心存幻想。
见天帝眼神躲闪,他甚至嘴角一勾,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着面前的三界之主郑重警告:“我不在意身份地位,也不在乎什么生前身后名,这天上天下唯独只在乎我母后一个。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介意替自己换种死法。就是不知道没了我这个挡箭牌,诅咒会不会顺延到你的宝贝小儿子身上。”
听到云河竟敢拿他的宝贝小儿子作为筹码作为要挟,天帝脸上的表情顿时难看到了极点,没有当场发作纯粹是因为他的确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可以钳制这个儿子了。
似乎并未察觉到天帝脸上的怒意,云河嘴角微弯,脸上一派云淡风轻:“陛下与其在这里责怪我给母后喂了忘忧饮,不如去查查,我母后是从哪里得知的真相。”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用略带玩味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我母后本不必面对这一切,她本可以继续一无所知地活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幻梦里。到底是谁,在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后,甚至连活在梦里的机会都不愿留给她?”
堂堂天帝一脉竟遭诅咒,尊贵的天帝长子沦为祭品,一代又一代被拿去填地眼,还几十万年无解,说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这次云河的离开,对外的借口只说是太子触怒天帝遭到贬谪。待他死后,天帝只消随意丢出一个太子遭遇妖魔袭击,不幸陨落的解释,就能完美掩盖一切。
天庭依旧天下太平,四海升平。
没有人会知道,他这个被丢去人间填地眼的倒霉蛋死得到底有多冤。
他的母后虽然依旧会遭遇丧子之痛,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到底丑陋到何种地步。看在他这个儿子好歹为三界英勇捐躯的份上,这天庭多少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他这个儿子最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一开始她可能无法接受,但漫长的时光会抚平一切。她又不是天妃盛莲那样掐尖好强的性子,原本就不屑于与天帝的心尖尖相争,没了儿子,自然越发不可能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除非某些人真的丧心病狂,不然,她终将获得平静的生活。
祖父祖母尚在,这个除非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原本,这就是他规划中天后的未来,他甚至因此联络了不少部曲,留下了不少后手,就怕他死后,天后被人欺负了去。谁能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终究还是向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了开去。
其实,在他看来,喝下忘忧饮这个结局对天后来说甚至比他之前预想中的结局更好。与其为不值得的垃圾黯然神伤,不如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就这么轻易饶过事情的始作俑者。
听到云河突然追究事情的始作俑者,天帝果然眼神躲闪。
这世间知道那个诅咒的人本就不多。除了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地眼的上一任天帝长子和名为云游三界,实则为了拯救长子殚精竭虑遍寻破解之法的前任天帝天后,并司命,白泽等几位历经了数朝的老仙之外。也就只有多年前,因为无意中得知天帝长子的宿命忿而逃婚的天妃盛莲一人而已。
上一任天帝长子被囚地眼没这个机会,祖父母心疼他们母子还来不及,几位老仙不至于嘴碎至此,考虑到利益纠葛,唯一的可能只有天妃盛莲一人。
此刻,云河与其说是在逼天帝调查,不如说,是在逼天帝表态。
面对着云河那冰冷淡漠,甚至还带着三分讥诮的目光,本打算模糊重点,息事宁人的天帝终于还是败下了阵来。
“朕知道,这次的事,错在你庶母。”他长叹了一口气,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久久没有接着往下说。
从小到大,习惯了天帝面对犯错的盛莲母子时那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云河冷冷望着眼前的三界之主,嘴角不由勾出了一抹嘲讽的笑。
他挑了挑眉,故意露出同样为难的表情,笑道:“此去地眼,路途遥远,我血脉不纯,从小体弱,说不定到不了地眼,就病死在了半路上……”
此言一出,天帝先是一愣,随后,仿佛刚刚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笑出了声来:“血脉不纯,从小体弱?身为天地间唯一一条五爪金龙,你觉得你说这话合适吗?真是反了天了,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说到最后的时候,天帝已横眉怒目,声色俱厉。
如果是曾经,见到天帝如此震怒,云河必定会战战兢兢,惶恐不已。此刻的他却依旧面色如常,从容地迎向了天帝的目光。
“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为什么不敢?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与其窝窝囊囊被拿去填地眼,我反而觉得,自己选择的死法更有尊严。”
云河面带微笑,天帝怒目圆睁。
二人四目相对,周围的空气刹那为之一滞。
天帝显然依旧在摆君父的威严,可惜,如今的云河早已不吃他这套。
面对着云河那双明明波澜不惊,却透出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决绝的眼眸,天帝终于还是狼狈地败下了阵来。
他犹如斗败的公鸡般垂下了高贵的头颅,说话的声音透出前所未有的颓然与疲惫:“传朕旨意,天妃盛莲恃宠而骄,不尊天后,心怀怨怼,以下犯上,屡屡教之而不改,致使帝后离心,朝局动荡。今废除妃位,贬为夫人,禁足凌波殿,以儆效尤。”
诅咒的事情说出去实在太过丢脸,既然瞒了那么多代,自然是万万不可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惩戒盛莲只能另外找借口。这甚至都算不上借口,毕竟每一条都确有其事。
天帝的旨意言出法随,随着天帝话音落下,字字句句凌空落笔,自动凝成了一道法旨,随着天帝无奈地盖上印章,法旨化成一道金光凌空向盛莲所在的凌波殿飞了过去。
“陛下英明!”目的已经达成,云河毫不吝啬继续往天帝胸口捅刀子,把那一脸小人得志的架势摆得足足的。
天帝原本就因为不得已惩罚了自己的心尖尖而心中不快,哪里见得了逼迫他的始作俑者露出如此嚣张的表情,当即被气得火冒三丈,面红耳赤,偏偏如今的他早已丧失了所有能够钳制云河的手段。
气了半天,最终也只涨红了脸,期期艾艾憋出一句:“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大概是重新代入了父亲的角色,天帝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惋惜,一脸长辈看不争气的晚辈时才有的恨铁不成钢。
从未享受过父爱的云河看到天帝露出这样的表情却只觉讽刺与可笑。哪怕他再不成器又怎样?对一个未来注定只能永困地眼的人来说,成不成器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他故意露出一脸惫懒的表情,挑衅道:“我没变,是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罢了。”
天帝闻言,竟然如遭雷击:“所以,你之前的光风霁月,和光同尘,全都是装出来的?”
云河从未觉得眼前的男人竟如此可笑,他懒得再逗他,只淡淡丢下一句:“你猜!”转身就走。
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渴望父爱的傻孩子,他已经不需要再用优秀的表现去换取天帝的目光了,相反,此刻的他表现得越疯狂,越不按常理出牌,他母后反而越安全。
没有人会畏惧一位温雅端方的君子,但所有人都会恐惧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自从得知真相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注定的死路。
换个角度,能让天庭世世代代忌惮至此,那个注定与天帝长子身份绑定的地眼,作为严重威胁三界安危的终极威胁,又何尝不是一种终极威慑。
想明白这一点后,云河眼前一亮,忽然间发现事情竟变得有趣了起来。
当然,前提是,在天帝眼里,他万万不能是一位以天下为公,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