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云河怎样日夜祈祷,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踏着晨曦结束一整晚的守夜,精疲力尽地回到小院,正准备悄悄看一眼伯父就去睡觉,没想到一进门就发现伯父的床上空无一人。
那一瞬间,不祥的预感如一枝冷箭,狠狠击中了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他拼命压下心中的惶恐环顾四周,却在桌上发现了伯父留下的字条。
“吾侄云河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以身应劫,化归天地了。
我努力想要多撑一段时间,尽可能多给你一些自由,可惜,这具身体终究还是到达极限了。因为我的勉强,山下已经出现了饥荒,继续下去,对三界,对你我都不好。
是时候了。
不要为我悲伤,也不要因此愤怒。换一个角度想,诅咒的存在禁锢了我们,又何尝不是成全了我们呢?这三界之中,还有谁能如我们这般,远离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尔虞我诈,干净纯粹地只为守护苍生而活。
我这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唯负一人,也足够了。
从今往后,守护三界苍生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对了,厨房的砂锅里炖着佛跳墙,好不容易攒够的材料,我吃不到了,你吃掉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认真活着。
因为真名太难听,不想署名的伯父”
看完信,不祥的预感陡然攀至顶峰,云河拿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怀着最后一点奢望,他扔下字条,不顾一切飞奔向地眼。
他刚刚才从湖边回来,那时候地眼的方向空无一人,还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他不管什么苍生,不懂什么大局,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伯父,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哪怕拖也要把伯父从地眼拖回来。
当他赶到湖边的时候,地眼上空刚好响起一声龙吟,随着这声龙吟,一条浑身浴血的大黑龙蓦地出现在了天目湖的上空。
眼前的大黑龙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结痂的,还没来得及结痂的,结了痂却裂开的,更可怕的是其中有些伤口甚至已经溃烂长脓,只要稍稍一动便会在湖面上洒下一片血雨。
看到这一幕,云河如遭雷击。他单知道伯父受了伤,却没想到伤势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看着龙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不敢想象伯父到底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此刻的他既心疼伯父的倔强,更痛恨自己的疏忽。
他真傻,真的,若非已经撑不下去了,以伯父的脾气,又怎么可能让他以身涉险,独自一人面对地眼的长夜?
可惜他却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大黑龙艰难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抬眼皮。然而,哪怕仅仅只是如此微小的动作竟也牵动了伤口,在湖面带起一阵血雨。
云河倒吸一口凉气,正待上前,却惊恐地发现大黑龙身上那两道一直犹如风筝线般可以随意伸缩的铁链竟骤然收紧,拽着伤痕累累的大黑龙急速向着地眼的方向飞掠而去。
他面色陡然一变,倏忽间化为原形。
腾空而起的金龙如一枝利箭激射向地眼的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大黑龙,此时黑龙的大半个龙身都已被地眼吞噬,向下一看,只能看到一片翻卷的黑暗。恐怖的拉力让云河感觉自己的爪子都仿佛要被扯断。
两条龙身剧烈地摩擦着,鳞片与鳞片纠缠着,撕扯着,剥落的片片龙鳞伴着血雨滴滴答答地落到湖面上,泛起一阵又一阵金红的涟漪。
小金龙一开始还能抱住大黑龙的龙身,后来随着下方吞噬的力道一点点增大,竟一点点滑落,从龙身一路滑到龙头,再然后是龙角,最后仅剩一只龙爪……
即将失去亲人的恐惧让云河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哪怕此时距离地眼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不过咫尺的距离,他却依旧寸步不让。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就这么跟伯父一起被地眼吞噬也不错。
似是察觉到了他这危险的念头,下方的大黑龙忽然猛地瞪大了眼睛。
“傻孩子,松手。”危险的拉扯之下,他根本不敢挣扎,只能咬牙切齿地让云河放手。
“我不!”
可惜,听到他的话,云河不仅没有松手,反而还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另一只龙爪。
这个冒险的举动果然让原本就已经只剩上半身一小截还露在地眼之外的大黑龙又往下沉降了一截。
“够了,放手吧。”地眼中的大黑龙定定望着眼前倔强的小金龙,眼角沁出了一点泪意。
此时云河正卯足了劲儿与地眼较劲,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拼命摇头。
然而,哪怕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黑龙却依旧无法遏制地被地眼一点点拉扯了下去。
眼看着继续这样下去,小金龙真的会被一起拉入地眼,大黑龙面色一沉,忽然狠狠一挥龙爪。
云河只觉身体一轻,下一瞬间,原本还近在咫尺大黑龙竟蓦地被拉远,顷刻间消失在了地眼的那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身体重重撞上身后的山峰,他才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抱在怀里的,竟已只剩下一只带血的龙爪。
此时,他空白一片的大脑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不让他一起被地眼吞噬,伯父竟生生砍下了自己的一只龙爪。
这个可怕的事实瞬间让他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抱着漆黑龙爪的小金龙缓缓从山峰上滑落,一头栽进了下方的密林之中。
躺在压弯的枯枝败叶间,云河无助地抱紧了伯父仅剩的龙爪,仿佛抱紧一个十代单传的孩子。
他刚刚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却听到怀里的龙爪发出咔嚓一声,低头一看才发现好好的龙爪竟犹如风化的泥塑般在他怀里片片碎裂,不过须臾间,便化为飞灰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就在龙爪消失的一刹那,一道看不见的锁链倏忽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战栗,却远没有眼睁睁看着伯父消失带给他的痛苦更大。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
伯父告诉他,历史上的确曾有过天帝长子试图逃跑,一直逃到了极南冰域。可惜,就在前任镇守者陨落的那一瞬,他便被这条外人看不见的锁链拘回了地眼。
因为逃不掉。所以,伯父教他该怎样放松身体接纳锁链的降临,一遍遍教他该怎样在这悲哀的宿命里可耻地苟活。
诅咒,宿命。
“哈哈哈哈……”他化为人形,仰天大笑,笑声牵动锁链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笑声惊起了山中的飞鸟,惊得林间的野兽四散逃窜,他却视而不见。
他仿佛刚刚听到了这天地间最好笑的笑话般哈哈大笑,笑得翻来滚去,前仰后合,笑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直到山间第一片雪花缓缓从天空中飘落了下来,落在他脸上,带来一阵沁人的凉意,他才终于稍稍找回了理智。
一片两片三片,仿佛是天地在为伯父送葬,雪越下越大,很快便纷纷扬扬,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雪幕。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头顶的天空已经彻底被密密匝匝的雪花所遮蔽,雪花那么白,那么美,却没有一片能够逃脱坠落大地的命运。
运气好的落在树枝上,房檐上,装点了世界;运气不好的直接坠入泥淖,化作泥水;甚至还有调皮的,直接落在人的睫毛上,化开之后流进人的眼睛里伪装成泪水。
视线被雪花遮挡,云河终于无奈起身,眨了眨模糊成一片的眼睛,抖落了浑身的雪花。
此时整个世界已经银装素裹,不见一点污秽。山是白的,树是白的,草是白的,甚至连原本总是清澈见底的湖水也被漫天的雪色映得一片洁白。
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云河忽然想到了伯父信里提到的佛跳墙。就在几天前,他还在对着铅色的天空念叨:“天凉了,马上就要下雪了,下雪天跟佛跳墙很配呢。”
他像仓鼠一样热情满满地积攒着佛跳墙所需的食材,南海的鲍鱼,东海的鱼唇,渤海的海参,渭水的鳖裙……每多找到一种食材,他便能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般高兴半天。
看到一直胃口不佳的伯父如此期待,甚至还愿意亲自动手,云河当时还松了口气,以为伯父的身体终于开始渐渐好转。
可惜,他终究还是没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佛跳墙……